前屋西廂房中。
阿貴第三回將文卿面前的茶杯,續上水,然後垂首立於一側,安靜的沒有半點聲響。
文卿再次抿了一口茶,潤潤嗓子,看到牀上合衣靠着,雙目假寐的那張冷峻面容,文卿跺了跺腳,上前去聊起袍子,坐在牀側,比女人的脣瓣還要嬌嫩的粉脣撅起來。
“誒,我說凌哥哥,人家得到你那隻屁鴿子,大老遠從山裡巴巴的趕來給你助陣,你倒好,見了面除了問幾句山裡的事兒,問一下那樑大叔的病情,就半句關懷我的話都捨不得?”
“你也不問問我這一路上跑累死了幾匹馬?甩了幾撥跟蹤者?”
文鼎微微睜開眼,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淡冷沉,只道:“你這不好好坐在我面前麼,還問那些做什麼!”說完,又要閉目養神,被文卿給拽住。
“誒,凌哥哥,你什麼意思嘛?你瞧瞧我這張臉,我這熊貓眼可都是被阿財那呆木頭給打的呢,你可得爲我做主!”文卿一手拽着文鼎,一手指着自己的左眼,委屈的嚷嚷起來。
早在文卿罵罵咧咧進屋的時候,文鼎和阿貴都瞧見了。前者是不屑去問這些碎事,後者是忌憚文卿公子的古怪脾氣,不敢過問。這下子好了,文卿自己說出來了,竟然是阿財給打的。阿貴驚訝的張大了嘴巴,阿財那小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招惹誰不好。竟把素來以容貌爲傲的文卿公子給打成這樣?
文鼎也稍稍驚訝了下,打量了一眼文卿頗爲滑稽的左眼,冷峻的神情稍稍柔和了幾絲。
文卿心裡樂了幾分,臉上露出歡悅的神情,故意撫着自己的左眼裝可憐。
文鼎調換了個坐姿,聲音帶着幾分慵懶的問道:“阿財的脾性我清楚。必定是說了什麼讓他忌諱的話。對麼?”
文卿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在牀前氣鼓鼓的走過來又走過去,玉面上浮出幾分怒色,更添迷人風采。
“那小子見色忘義,也不想想那會子他受傷,是誰給他刮骨療傷的!對我這救命恩人痛下黑手,回頭看我不給他飯裡下瀉藥。毒不死他!”他磨牙擦掌道。
阿貴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在山裡的時候,文卿公子這背後小人的招數,可是讓很多兄弟苦不堪言。自己也是其中之一,阿財這下真慘了!
“見色忘義?阿財可不是那樣的人,這點眼力見,我還是有的。”文鼎淡淡一笑。不以爲意的道。
“怎麼就不可能?凌哥哥。你可千萬別被那小子給矇蔽了。你當時不在場,你是不曉得那小子瞧那鄉下妞時那眼神,就跟,就跟……”文卿大大咧咧道。
“什麼鄉下妞?到底跟什麼似的?”文鼎有點不耐煩的催問,文卿說話一貫瘋瘋癲癲,文鼎早已經習慣了將他的話當做笑談。
“就跟。就跟我瞧你似的!”文卿嬉皮笑臉的湊上來,道。
又來了!文鼎沉下臉來。
阿貴在一旁抿着嘴偷笑。山裡的兄弟們都敬畏少主,少主對大家也都是從來說一不二的威嚴。但是,這玉面公子文卿,卻是個例外。
他不僅從不畏懼少主,相反,還最喜歡跟少主這膩歪。少主也從來不會跟文卿公子動氣。
文鼎皺眉將湊到身前的那張擴大的,比女人還要嫵媚妖嬈的玉顏給推開,道:“好好坐着說話!還有,什麼鄉下妞?你給我好好把話說清楚,一個字一個字的掰!”
文卿撇撇嘴,坐了回去,兀自道:“還能是哪個鄉下妞?自然是你讓我救治的那個樑大叔家的閨女啊!”
文卿爲了抹黑阿財,再次繪聲繪色的將當時阿財用眼神詢問錦曦的場景,以及在照壁處阿財的舉動,添油加醋的給說了。
阿貴以爲自己聽錯了,張大嘴巴看向牀這邊,心裡已經翻起了滔天巨浪。不會吧,阿財那小子不會傻到當真喜歡小姐吧?他吃了雄心豹子膽嗎?敢跟少主搶着喜歡小姐?阿貴不由將眼神瞧向文鼎。
少主先前還略帶着倦意和慵懶的眼神,陡然間就恢復了清明和警覺。
“這院子裡住着三位姑娘,兩位是樑大叔家的,還有一位是蔡管家的孫女。你說的那個,到底是誰?”文鼎盯着文卿,沉聲問道。
“我也不曉得是三個鄉下妞中的哪一個,不過我去時那屋裡就一個鄉下妞。個頭嘛,大概這般高……”文卿說着,擡手在自己下巴的地方隨手比劃了下。
“長得也算是眉清目秀,不過卻算不得什麼大美人。我聽見阿財叫她小姐來着……”
阿貴驚得下巴擦點掉到了地上,再也不敢偷窺文鼎的面色,趕緊把頭使勁往下垂。
文鼎緊繃着一張臉,冷沉的眼底,有不知名的危險的暗流在涌動。
文卿瞧見文鼎陡然間就冷下來的眼眸,心裡一喜,凌哥哥嘴上否認,其實心裡是在意自己的。瞧瞧,他擱在被褥上的一雙手,竟然都緊握成拳了。
文卿目的達到,心內的鬱火散去,也沒當真想過要處置阿財。伸手覆上文鼎的手,忙地改口道:“凌哥哥,你也別太氣惱,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說來說去,我也有錯,明明阿財在意那鄉下妞,我還故意調侃他,挨他一拳也不妨事!”
瞧見文鼎的臉色不僅沒有好轉,相反卻更黑了。文卿心中一動,繼續勸慰道:“哦,我倒忘了你治下甚嚴,是不准許屬下輕易談情說愛。不過,這話又說回來,阿財那小子口味雖說有點獨特,喜歡個鄉下妞,可那鄉下妞倒也不算太賴。至少說話吐字落落大方,不像那種不敢見世面的土丫頭……”
“夠了。”文鼎的臉色鐵青,線條利落的冷峻臉龐上,如同凝結了冰霜。
文卿嚇了一跳,還真沒瞧見過這樣的他!
“凌哥哥,你別這幅樣子嘛。有道是兒大不由爺。阿財若是喜心喜歡那鄉下妞,你就成全了吧……”
“閉嘴!”文鼎的拳頭已經握到發白。
文卿嚇得從牀邊彈了起來,“我瞧着他們兩人站在一處,那小眼神還真蠻登對的呀……”
“滾!”文鼎突然一聲暴喝,文卿嚇得往後踉蹌了好幾步,才扶住桌子站穩。
“好好好,我滾我滾。你別再氣惱了啊,你那腿傷還沒好呢……”文卿說着,趕緊腳底抹油的跑出了西廂房,後面緊跟着抱頭鼠竄的阿貴。
“阿貴,去傳阿財進來!”身後,傳來文鼎的冷喝。
……
錦曦和蔡慶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鎮上,發現長橋鎮的五家和藥房。有四家都閉館回家過年去了。
好不容易在最後一家藥行抓藥。但是藥方子上還有三味藥,藥行缺貨。
想到家中牀上還昏迷不醒,正在等着藥石救治的爹,錦曦的心裡如同有一萬隻蟲子在啃咬,急得恨不得抓敢撓肺。
兩個人站在茫茫大街上,真是一籌莫展。當時錦曦就想。若是眼前有人能出售她那幾味缺失的藥材,哪怕要她出十倍二十倍的錢。她也二話不說!
最後,錦曦痛下決心,抄小路去了臨近的楓林鎮
好不容易在一家藥行裡,終於配齊了。茶水都沒地方喝一口,又馬不停蹄的趕回了長橋鎮。
當兩個人回到金雞山村的家中時,已經到了下晝,最多還有一個時辰,日頭就要落山了。
蔡慶陽將馬車送去了側院喂草料和水,讓奔波了大半日的馬兒也好好歇息喘口氣。這邊錦曦拿着一摞藥材,腳步不停的小跑進了院子。
路上遇到蔡管家,得知樑愈忠擦過了文卿大夫給的藥水後,晌午的時候已經甦醒了。這會子情況還算穩定,並且出現早上那樣的嘔吐狀況。期間,文卿大夫還過去查看了兩回。
錦曦這半日來一直緊繃着的心,這才稍稍鬆緩了些。
“喂,阿旺,你是怎麼混的?不過才離開山裡兩年多,就把一條左臂給混沒了?”照壁處,一襲飄逸藍袍,墨發高束頭頂,在前額留了一排細碎留海的玉面公子,自然就是文卿了。
而邊上那個苦着臉的獨臂人,自然是阿旺。
“喂,獨臂阿旺,只要你把凌哥哥跟這樑家人之間的淵源告訴我,我答應回山後,給你弄一條比從前那手臂,還要健碩一百倍的假肢給你,如何?”文卿把手搭在阿旺的肩膀上,壓低聲談條件。
阿旺聽到這個,顯然有點心動,面前的這位玉面公子,可是山裡出了名的鬼醫。他的治病手段,跟一般人不一樣。以前山裡有位兄弟斷了條腿,文卿硬是給那兄弟弄了一條以假亂真的腿來!
“我要麒麟臂!”阿旺環目四下,也壓低聲道。
文卿誇張挑眉,用力一拍阿旺的肩,“兄弟,你沒搞錯吧?麒麟臂那玩意兒是存在於傳說中,你懂啥叫傳說不?那就是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的!還真當自個是步驚雲?”
阿旺耷拉下腦袋,一臉鬱悶。
“文大夫,正要去找你,原來你在這啊!”錦曦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文卿和阿旺一齊扭頭,瞧見錦曦氣喘吁吁的小跑着過來,兩隻手裡各拎着一摞藥。
“這是你要的藥,都給抓來了,文大夫,你瞧着這藥該如何吃?”錦曦站在文卿跟前,恭謹的問道。
文卿伸手接過那兩包藥,大概看了一眼包數,點了下頭,對錦曦友好又帶着一點心虛的笑了下,道:“你爹不需要吃藥,這些藥我等會拿去研磨成藥粉,然後搓成一隻只蠶豆大小的藥丸子,如此好方便吞服,又能提純藥中精華!”
錦曦眼睛眯了眯,文卿大夫原來是要自己煉藥,還能這樣人性化的設想。果真是文大哥請來相助的。就不是一般人。
“如此,那便有勞文大夫了。若是有何吩咐,只管開口就是!”錦曦感激道,彎身又施了一禮。
“樑姑娘切莫這般大禮,醫者就,救死扶傷。治病救人。乃是天職所在。呃,那我先行一步了,回見!”文卿說完,拎着兩摞藥一眨眼的功夫就閃人不見了。
“阿旺,你有沒有覺着,文大夫跟我笑時,眼底好似有點心虛慌張的模樣。難道是我眼花錯覺?”
錦曦望着文卿離去不見的地方,自言自語嘀咕了句。一旁的阿旺聽了,臉頰抽了下,能不心虛嘛,先前跟少主那說了一堆小姐你跟阿財的事情。還鼓動少主做主給你和阿財牽紅線來着呢……
這些話阿旺只敢在心裡嘀咕,卻不敢當着錦曦的面說出來。
“呃,是麼。我倒是沒有瞧出。應該沒有吧……”阿旺打着哈哈道。
錦曦收回目光,點了點頭,看着阿旺若有所失的樣子,不由問道:“老遠就瞧見你跟文大夫在這邊又說有笑,一副很投緣的樣子呢!”
“啥投緣啊,他笑話我呢!”阿旺鬱悶道。
“哦。此話怎講?”錦曦不免多問了一句。
阿旺撓了撓頭,不知該從何說起。憋了好一會兒也擠不出一句話。
錦曦抿嘴一笑,也不追問,轉身欲去後院看爹。就在她轉身的時候,阿旺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她一句:“小姐,步驚雲是哪個?他是不是有一隻麒麟臂,還很厲害?”
錦曦腳步猛地剎住,這個人名好熟悉,腦子裡調動所有記憶,然後眼前一亮,心裡卻猛地一震!
她轉身問阿旺,心跳已經抑制不住的狂跳了起來。“誰告訴你這些的?”她問,自己都能察覺出聲音在隱隱發抖。
“是,是文卿大夫,他就是這樣打趣我得!”阿旺迷惑道。
錦曦點點頭,再一次轉頭望着文卿離去的方向,心都差點要跳出嗓子眼了。
老天爺,可不會這麼巧,這趟穿越之旅竟然碰到了同行吧?
阿旺見小姐這幅樣子,在邊上喚了兩聲,都沒有反應,撓了撓頭,嘟嘟囔囔着下去了。
錦曦強行讓自己的心平穩下來,徑直去了後院。
東廂房裡,樑愈忠躺在牀上,臉色慘白如紙。牀邊,老樑頭,樑愈洲,樑禮勝,大牛,春柱,全都在。一屋子人坐在牀前的桌子旁。大家先前都已經聽過了孫氏講訴上晝蛔蟲的那一幕,一個個臉上都是後怕和擔憂的神情。
老樑頭端了把凳子坐在樑愈忠的牀前,老眼渾濁,眼角有明顯的溼痕。
錦曦進屋的時候,正巧趕上老樑頭一雙枯樹皮似的老手,正緊緊握着樑愈忠的手,聲淚俱下的道:“老三啊,爹可惜不能替你受這趟罪啊……兒啊,你受苦了,遭罪了啊……”
崔喜雀和桃枝則陪着孫氏坐在另一邊靠牆壁的高凳上,低聲安撫着孫氏,孫氏不時垂頭抹淚。
很快,文卿那邊便打發阿貴給樑愈忠送來了三顆蠶豆粒大小的藥丸,並囑咐樑愈忠用稍涼卻的熱水的吞服。
錦曦將那藥丸放在鼻息間嗅了嗅,果真跟現代那些打蛔蟲的藥丸氣味相似,然後服侍樑愈忠吞服了。
“這眼瞅着還有三四日就要過年,家裡豆腐沒有打,麥芽糖沒有熬,年貨也沒怎麼籌備。我還折騰出這檔子事情來,連累大傢伙,一家老少都不得安生……”
樑愈忠吞下藥後沒一會兒,肚腹中那種難受的感覺,稍稍得到了緩和。但是他說話還是很虛弱,一句話說出來,聲音很低,且中間還要停頓好一會兒才能接着往下說。
錦曦拿着空碗轉身放回桌子上,想起以前樑愈忠那洪亮渾厚的嗓門,鼻頭就忍不住發酸。
“三哥,這些事兒你甭操心,只管安心養病。先前過來這一路上,我和勝小子已合計過了,明兒咱三家的豆腐一塊打,後日咱三家的麥芽糖一塊熬!”樑愈洲站起來大聲道。
樑禮勝在一旁跟着點頭,道:“沒錯,就這麼着。”
“三嫂,我們熬製麥芽糖的功夫,怕是遠不及三哥和你,你莫嫌棄就是了,將就着熬些,過年應景唄,孩子們也不眼饞別人家的!”崔喜雀笑着道。
樑愈忠和孫氏動容的看着他們,不知該說什麼好。
老樑頭也是滿臉欣慰的對樑愈忠道:“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連着經,就該如此相互幫襯!老三,你就別推辭了,你平素也幫了他們那麼多,這回就讓他們也回幫你一回!”
樑愈忠又動容的看向老樑頭,漢子蒼白的臉上難掩愧疚。他想到了前段時日,他對眼前的這個老者刻意的冷落……
“爹,兒子對不住你老,不該那樣跟你賭氣……”樑愈忠眼眶泛紅,啞聲道。
老樑頭連連點頭,伸手按住樑愈忠的手,也是老眼淚奔,顫聲道:“兒啊,啥都甭說,爹怎麼會跟你較真呢,咱是親父子啊!”
樑愈忠羞愧的點頭。
老樑頭又將目光環視屋裡的其他人,聲情並茂的道:“還有你們這些我的子子孫孫們,一個個都能好好的,我就知足了。這大把年紀,也沒啥可圖的,哪怕現在就讓我閉眼去見你們娘,我也樂意……”
“爹,你也不能說傻話,我們沒了娘,不能再沒了爹!”樑愈洲也被感動了,沙啞着嗓音道:“雖說分家了,可只要有你在一日,咱這個大家族就有一個主心骨,你老一定要好好活着,看着我們一個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