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出來的人影是一個矮小幹扁的老太太,秋香色半新不舊的襦襖襦裙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花白的頭髮梳的一絲不亂,一根雙排雕花銀簪子插在腦後攥着的髮髻上。
這個人,就是孫氏的婆婆譚氏。
看到站在竈房門口的孫氏,譚氏稀疏眉毛下的三角眼立時豎起來,指着孫氏張口就叱道:“你作死去了?要你燒飯還得三請四求,八擡大轎!你腳底生瘡還是腿上流膿?從後面雜屋到這才幾步遠?懶驢上磨,存心不讓一家子人吃上熱飯熱菜,存心不讓我們老的好過是不?”
孫氏僵了下,還沒來得及轉身,譚氏身後的楊氏開了腔。
“三弟妹,你杵在那幹啥?沒聽到咱娘正跟你說話呢!”楊氏“善意”的提醒孫氏。
譚氏一聽這話,眼睛瞪得更大:“你個木頭樁子,婆婆跟你說話,身都不轉,撂個大臉子給誰看?”
“娘,我、我沒那意思……”孫氏拽着手裡的圍裙,陪着小心解釋。
“少在這磨嘰,沒瞧見那日頭都照頭頂了?趕緊的燒飯去,耽誤了上晝拔棉花杆,看我怎麼收拾你!”譚氏不耐煩的揚手一揮,催促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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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我這就燒去,一定不耽誤事兒。”孫氏唯唯諾諾着,還沒擡腳又被譚氏喊住:“入秋了你妹子這幾夜睡不踏實,日裡沒精神頭,早飯給你妹子做個蛋羹補補,擱飯窩邊暖着,回頭她起身給她端去,別惜着油鹽,雞蛋記得挑個兒大的!”
“誒,我記下了,這就做去。”孫氏溫順應道,順手已經將圍裙系在了身上。
“喲,梅兒也這般哪?嘖嘖,我這做嫂子的聽着都心疼。”楊氏忙地接道,“我們蘭丫頭這幾日也直嚷嚷着犯困,娘,要不,也讓三弟妹捎帶給蘭丫頭也做個雞蛋羹回回神?不用挑個兒大的,小的就成。三弟妹,你說咋樣?”
孫氏茫然的看向譚氏,譚氏斜了眼楊氏,拍了拍衣襟口漫不經心道,“我瞅着蘭兒倒挺好,小孩子家家的,多動動不就得了,補多了不好!老三家的,還傻愣着幹啥,該幹嘛幹嘛去呀!”
確定譚氏沒了其他吩咐,孫氏這才匆匆進了竈房,不多會,煙囪裡噴出股股黑煙,竈房裡也傳出乒乒乓乓的鍋碗瓢盆聲。
譚氏滿意的轉身,瞥見楊氏還站在一側,眼睛咕嚕嚕瞟着竈房的方向,手裡還端着瓦盆,一副盤算的樣子,顯然對那雞蛋羹還是念念不忘。
“娘,院子裡風大,您老回屋歇着去吧。上晝要割拔棉花杆,三弟妹動手遲,我這就去竈房給她搭把手也快些。”楊氏趕緊將盆裡的水倒掉,轉身跟譚氏笑着請示。
譚氏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對楊氏道:“我這三個媳婦裡,就數你最孝順懂事。竈房的事兒你三弟妹一個人忙的過來,就不用你去攙和了。今個起早了我這左臂有些發酸,你趕緊扶我回屋給我揉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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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氏一個人在油煙升騰的竈房裡忙碌着,老樑家人多,兄弟們成了親的都還住在一起,一口鍋裡吃茶飯,挨着牆壁搭建的竈臺也大。
孫氏用裡面那口大鍋燜飯,外面那口小一些的鍋燒菜,燒好的菜盛到瓦盆子裡,坐在熱水裡保溫。
竈臺上還有零零散散幾口大小不一的瓦罐,裡面灌滿了水,燒的咕噥作響,基本上一頓飯下來,喝的水,洗的水都有了。
雖然心裡擔憂着錦曦,但孫氏還是很麻利的將飯菜做好,又給小姑子樑俞梅燉了雞蛋羹送到她屋裡,這邊,老樑家的人已經陸陸續續起身,譚氏在楊氏的攙扶下來了竈房,環視了一遍後,便吩咐將飯菜擺到隔壁的桌上。
竈房隔壁有一間空屋子,裡面擺了一張半舊的八仙桌,一張小一些的方桌,這裡是老樑家用作飯堂的地方。
老樑家的規矩,只有男人和訂了親的孫子們纔有資格上大八仙桌吃飯,孩子們夾了菜在邊上的小桌子吃,由譚氏領着,媳婦們則要伺候着男人孩子們吃完,收拾妥當了,在竈房就着剩菜剩飯扒兩口就算解決了。
爲着月底樑禮輝的定親酒宴,老樑頭的長子,樑禮輝的父親樑俞駒專門從附近的長橋鎮趕回村子裡,飯桌上,樑家男人們對樑家長孫樑禮輝的定親一事,迫不及待展開了很熱烈的討論.
飯後,媳婦們上來收拾了碗筷,男人們對於飯桌上的討論話題興致勃勃,老樑頭也是意猶未盡,所以也沒急着下地幹活,而是圍着八仙桌喝茶抽旱菸,等着老樑頭再補充些啥。
因爲高興,老樑頭還喝了幾盅酒,黝黑的臉膛浮起兩抹潮紅,目光炯炯環視着屋裡的衆兒孫們,道:“禮輝是咱老樑家長子長孫,又有秀才功名在身,他的親事是孫兒輩裡頭一遭,咱老樑家在村裡算得上是厚道人家,孫媳婦那邊也是秀才的女兒,這親事籌辦起來可萬萬馬虎不得!村裡人都看着呢,不能給人瞧了錯處去,這往後家裡小的們嫁娶也都有個依仗的!”
坐在老樑頭下首的長子樑俞駒應道,“爹言之有理,這親事代表的不止是禮輝,更是咱們整個老樑家的聲譽,兒子們一定用心操辦,保證不落人挑剔。”
老樑頭點頭,掏出腰間旱菸杆吧嗒着抽起來。
“犬子禮輝能有今日這份出息,全賴咱爹這些年的諄諄教導和悉心栽培。如今又給他置辦這樣門當戶對的親事,兒子時常叮囑禮輝,將來他出息了,定然第一個要報答的人就是爹您老人家啊!”樑禮輝的父親,老樑頭的大兒子樑俞駒又道,聲音有點哽咽。
作爲當事人的樑禮輝則是有些木訥的站在樑俞駒身後,垂着眼臉上有點發紅。
“嘿嘿,大哥不愧是讀過書的人,說出的話就是不一樣,兄弟我也是這樣想的,爲難在說不出來!大哥這三言兩語就把兄弟我的心裡話給講了出來!”
老二樑俞林連聲附和,樑俞駒微微額首,腰桿挺的筆直。
老樑頭擺擺手,有點慨嘆,“一家人甭說兩家話,咱做上人的,還不都巴望着你們下人好!”
說着,老樑頭又將月底樑禮輝定親,具體的細節安排再次跟兒子們敲定下來。
無非就是請客送禮幾個方面,給女方家準備的定親禮,有吃食,菸酒,點心瓜果,以及尺頭,鞋帽,首飾,胭脂水粉林林總總。
這些都是樑俞駒直接從鎮上的樑記雜貨鋪子裡取,無需去別家買。
而酒宴上的菜式,宴請的賓客也需要提前張羅。
另外,媒人那塊的謝媒錢也不能落下……
一切敲定齊全,譚氏催促起下地幹活。
老大梁俞駒忽然想到什麼,跟正起身的老樑頭道:“爹,光顧着禮輝定親高興了,這兒還有一事差點忘說,兒子想討您老的意思。”
“啥事?”老樑頭詫異問道,其他人也都看向這邊。
“昨日親家那邊捎來消息,定親定在二十六,二十一就得請媒人上門來交換庚帖。這不,老三家的曦丫頭還擱在那屋吊着,爹您看這事……”
“有啥好看的,曦丫頭患的是會過病氣的死症,早就該送去土窯子了。擱家裡多一天,對其他人都不好!我提議,不如明個就給送出去,大家都省事!”不待老樑頭開口,樑俞林搶先道。
站在樑俞林身側的楊氏附和着點頭:“蘭兒她爹說的對,媒人上門交換庚帖那可是關乎終身的大事,倘若被親家那邊知曉咱家裡還住着晦氣的人,親家他們也會不樂意的!”
老樑頭叼着旱菸,瞅着站在人後的老三樑俞忠:“老三,曦丫頭是你閨女這事你來給句話!”
從進屋吃飯到飯後熱烈的討論,老三樑俞忠基本上沒發出啥聲響,如果不是因爲大哥和二哥提議提早送走錦曦,樑俞忠完全願意被人忽略。
樑俞忠被人羣推到老樑頭跟前,滿臉胡茬,聲音低沉:“爹,今個換了藥,指不定喝着就有起色了,再緩兩日可中?”
楊氏又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哎喲三弟,你明白人咋犯糊塗了呢?曦丫頭那病擱在別家,一天都呆不得早扔土窯子去了,這早幾天晚幾天的,沒啥好計較,大夫都撂下話,橫豎是沒得治了!弄不好衝撞了禮輝的喜氣,禍害的可是咱整個老樑家,那可就真不划算!”
“我說三弟,你這叔叔咋做的?二哥我都懶得說你,瞧你那心長咯吱窩去了吧?就你那閨女,不巴望着大侄子好?不巴望着你其他的侄兒侄女們好?”老二樑俞林乾脆直接訓斥起樑俞忠。
屋裡其他人對此都沒出聲攔截樑俞林,樑玉忠不理會樑俞林夫妻,只巴巴望着老樑頭,一屋子人的目光也都齊聚在老樑頭身上。
老樑頭吧嗒着吸進一口煙,抽出煙桿在桌沿邊磕了磕,轉首對樑俞忠道:“這事,爹琢磨過了,老三,你二哥二嫂說的在理,你可不能犯糊塗,曦丫頭不能再拖,要不明個就給送出去吧!”
樑俞林夫妻得意的交換了個眼神,又去瞥樑俞駒,樑俞駒正袖着手站在老樑頭身後,見樑俞林望過來,樑俞駒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眼神。屋裡的其他人也開始紛紛表示贊同,唯有老四樑俞洲面有不忍,但譚氏在旁邊瞪着,樑俞洲也不敢輕舉妄動.
樑俞忠脹滿血絲的雙眼一動不動的盯着老樑頭,聽他如此說,樑俞忠啥話不說,雙膝一軟,砰的一聲跪在老樑頭跟前,額頭砰的一聲磕在老樑頭的腳跟前。
老樑頭怔住了,樑俞駒則皺起眉頭,喝道,“老三,你這是幹啥呢,趕緊的起來!”
樑俞忠不理。
譚氏顛着小腳衝過來揪住樑玉忠的半邊臂膀,扯不動他,就使勁的搖晃。
“都這樣了,你還要咋地?僵頭怪腦的,你這是存心要逼死你爹呀,逼死你爹也換不回你那閨女的命!”
樑玉忠像木樁一樣跪在那,一動不動,粗聲道:“爹,兒子求你,求你讓曦兒在家多呆兩日,換庚帖前再不見起色,兒子親手送……送出去……”
老樑頭瞅着面前蓬頭垢面的三兒子,打了個唉聲:“老三你這又何必?唉,就依你這回吧,最多五天,不能再耽擱了!”
樑玉林還想反對,老樑頭擺擺手:“罷罷,都別吵吵了,曦丫頭這事就這麼定了。大夥都回屋簡單拾掇下,一會子跟我下地拔棉花杆去纔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