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眼神悠遠,彷彿看到了穿梭了時間和空間的遠方。
“你相信一個人毀了容貌,毀了聲帶,雙腿從膝蓋上方全部截肢,還能堅強地,充滿求生欲的活着嗎?”
譚斯年想象了一下蘇錦所描述的模樣,他說不上怎麼肯定那樣的人會有什麼想法,不過設身處地,如果他自己變成那副樣子……“那樣活着,需要很大的勇氣。”
一個人活在人世間,總要堅持一些什麼。
蘇錦低頭笑了笑,直白道,“的確,說實話,如果我落得那樣的模樣,我寧可死,也不願意苟活。不過那個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讓人震撼的難以言表。”
那人其實在她前世的生命裡,也不過是一個非常短暫的過客,如果不是他震撼了她,他恐怕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甚至,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記得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M國非常著名的貧民窟。一條小巷子裡,擠了密密麻麻的流浪漢,半人高的窩棚裡,兩面透風,破布上滿是蟲蛀的洞,髒的油亮。
他躺在那裡,雙眼裡燃燒着生命的火焰。
她想,狼狽兩個字是不應該放到他身上的。
每一個努力活下去的人,都值得尊重。
感受到她不經意的闖入後,那人一點也不慌張,甚至還能對她露出一個禮貌的笑。
那笑會讓人忽視他的殘疾,忽視他的容貌。明明是在窩棚裡,卻猶如坐在高堂之上。
藉着昏黃的光,她依舊能明晰地看到他臉上燈枯油盡的頹敗之相,就像是一個燃燒着生命熱度蠟燭,包裹着一件殘破的皮囊。
他的努力和死神做着抗爭,可是卻阻擋不住那蔓延的死氣。
那如同砂紙一樣的喉嚨殘破地說出一聲問候,“你好,女士。”
非常純正的法語,儘管聲音難聽,可是都會讓人下意識的忽視。
“女士,你願意聽我講一些故事嗎?…不好意思,我大概是有些失禮了。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是一個願意聽我說話的人。”他虛弱的氣流從喉間消散在空氣中,依舊帶着生命的堅韌。他有些固執,似乎就是認定蘇錦一定能聽得懂他的法語。
而事實上,蘇錦的確能聽懂。
她沒有說話,對這個陌生的流浪漢帶着應有的警惕。不過也不忘自己的職業病,一邊打量着對方,一邊分析着對方的身份。
“你的感官很敏銳…”他絲毫不避諱她的打量,“在深夜孤身一人敢出現在混亂的貧民區,而且,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手腕上的紋身,是蜘蛛吧?”
沒錯,前世的蘇錦在手腕上紋了一隻指甲大的蜘蛛。她就是羅網的操盤者,也是織出網絡的蜘蛛。
“最近風頭正盛的一個情報組織叫做羅網,據說領頭人就是一位東方女郎。”他的觀察力實在太過可怕,三言兩句間竟然就探出了蘇錦的身份,“我很喜歡你的口頭禪‘在正事上,我從來不開玩笑’。可是啊,上天貌似一直都在跟我開玩笑。”他似乎有些疲乏,無力地擡頭看着上方,“我也沒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我會遇到你。或許是天註定,讓我告訴你一些什麼東西。”
“你好,我是蘇錦。”抱着對瀕死者最大的尊重,蘇錦同樣用純正的法語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目光裡透了兩分軟化的光,卻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連鎖監獄組織嗎?它的名字叫黑獄,在一座孤島上……”
蘇錦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只覺得舌尖有些微微的苦澀。因爲那人告訴她的,是她從未涉及甚至知道的東西,更有被他風輕雲淡說出的過往。
譚斯年看着蘇錦的神態,似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
“我沒事,只是有些後悔罷了。”後悔什麼?太多了。對於那個對她釋放了死亡前最大善意的男人,她尊敬感激。“那個人,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堅韌,在他的身上,或許才能看出生命的重量。你知道我爲什麼對人肉漢堡不以爲然嗎?因爲那些漢堡,也充其量不過是別人身上的肉罷了。而那個人,親眼看着自己的雙腿被攪碎,親眼看着自己的肉被烹製,同樣是漢堡肉,他不僅看着別人分食,自己更是一口口吃掉。”
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一筆帶過,也並不是爲了嚇唬她,而是爲了告訴她一個道理。
她現在想把這個道理告訴給譚斯年:“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希望。就算是忍辱負重,就算是命途多舛,這條命也是獨一無二,最偉大的饋贈。”
人總是會覺得自己命運不夠好,或窮或殘,或醜或悲。
可是,當你抱怨自己鞋子不合腳的時候,還有很多人這輩子都失去了穿鞋子的能力。
不得不說,那一夜,他給了她生命的厚重,她還給他生命的尊重。
自從那次以後,她每當面對艱難險阻的時候,腦海裡都會不多不少地浮現出他的樣子。
比起吃自己的肉,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她真的幸福的太多。
他臨終前說得最後一句話也依舊那般妥帖體面,他說:“蘇錦,同你交談真開心,如果有來世,我想和你成爲朋友。”
她把他葬在了高崗上,那是一個面朝大海的地方,四周沒有鮮花,只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就像是他的生命力一樣。
譚斯年容色複雜,因爲他能感覺出蘇錦口中說的那個人,應當是她的過往。
可是微妙的,他更加感覺她說得是布魯諾。雖然,他看到的布魯諾並不是她口中的模樣。
其實蘇錦也心有所感,她大抵覺得,布魯諾就是她曾經見到過的那個人。
只是她不知道,布魯諾是不是像她一樣重生了。也不知道在電腦裡和她打招呼的人,是否是他。
或許是和譚斯年說了些話,她忽然感覺如果布魯諾真的是重生的,也算是很好的事情。
他的上輩子太苦,這輩子讓他能少走彎路。
最關鍵的是,她不介意布魯諾知道她也是重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