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長老院。
華貴的大殿上,近百名長老原本正在商討什麼大事,魔守衛一臉血的驚恐來報,說發現入侵者、且攔不住入侵者,頓時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但小長老們都是魔界各族抽出來的代表,只爲表達各族各部落的意願,修爲並不怎麼樣,最差的不過築基中期,還不如魔衛士,能幫上什麼忙?
遂將目光鎖在三大管事元嬰長老身上。
先說四長老薑頌,裴翊進入幽都之前,已給他打過招呼,想來也只有裴翊敢這麼放肆,所以他裝沒聽見。二長老陰陽魔雙斬也一樣,坐在那一動不動。
大家的目光,只能鎖定在三長老身上。
三長老紅濛是個白白淨淨的少年人模樣,幾百年不曾睡過覺似的,滿面倦容,不住的打哈欠:“嘿,都別盯着我瞧啊。託你們的福,本座這五十年沒修煉,一直忙着綿延子嗣,身體虛的慌,腿都伸不直,能來參與你們這無聊例會已經不錯了咧。”
“是,我們都很忙,有話趕緊說。”姜頌也是不耐煩的緊。
幽都長老例會,大會五十年一次,小會二十年一次,從來沒有什麼實質性內容,尤其是這兩三百年,討論的焦點全集中在綿延子嗣的問題上,似乎他們這些元嬰境純血統的真魔再不生孩子,天魔族就要斷種了一樣。
長老們見他們皆不理會什麼入侵者,遂也不去在意,反正那入侵者也攻不進長老院,便又開始繼續進言:“我天魔族如今人才凋零……”
姜頌的頭就開始疼。
紅濛一臉想死的表情。
“我靠還有完沒完了!”雙斬是個火爆脾氣,實在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人才凋零是我們三個的錯嗎,我他媽雌雄同體你們讓我自攻自受嗎?!”
“二長老息怒,息怒。”一名鬚髮皆白的小老頭站出來,恭恭敬敬地道,“我等此次商討的重點不是您,不是您。”
“哦,這樣啊。”雙斬寬了寬心,坐下鬆口氣。
姜頌表情嚴肅,上一屆大會被攻擊的是紅濛,此次該不會輪到自己了吧?
小老頭拱手眯眼,笑的一臉諂媚:“此番大長老不在,是個好機會……”
姜頌也跟着鬆了口氣,原來槍口對準了焰魃。
“焰魃一直這麼孤家寡人的,確實成個問題。”紅濛又打了個哈欠,拍了拍姜頌的背,“咱們也就罷了,他身上流的可是王族的血,而且還是目前王族唯一的血脈,若不留個種,王族可真絕了,白便宜了那三侯。”
“別忘了咱們還有王。”姜頌指出。
“老薑,你真相信王還活着?”紅濛撇了撇嘴,明明大家心裡都有譜,只是天魔貴族們不願意承認,而不承認的理由,斷不是因爲愛戴他們的王。
不承認幽都王赤魃已經隕落了,他弟弟天機侯、大長老焰魃就坐不上王位。
沒有王,這魔界四侯爲尊。
亂局不是因爲沒有王才導致,這個亂局,是天魔貴族們全都樂意看到的。在亂局中稱一方王者,總比在王座下唯唯諾諾膽戰心驚強太多。
至於王的下落,根本沒誰會在意。
出身貴族的紅濛便是這樣想的。
因爲幽都王赤魃在天魔貴族中實在不得人心。
他是一個十分強勢且霸道的上位者,長老院決議在他座下完全是個擺設。
他自己寫成的幽都鐵律,印刻在魔典上,一條比一條嚴苛,全是用來約束天魔貴族的。規矩之繁多,懲罰之嚴酷,堪稱魔族史上之最。
尤其是關閉幽都大門,不許魔族征戰人界這一項,簡直是要滅魔族的生路。魔族資源本就稀少,還不許他們去人界搶奪,眼下還可安穩,數千年之後又該如何?
當初長老院絕大部分不服,按照貫例,本該推翻了從新商討,結果幽都王二話不說,將反對的長老和天魔貴族一劍一個全給殺了。統統剝了皮,血淋淋的肉軲轆排成一排,掛在幽都城牆上曬成肉乾,起伏綿延數百丈之遠。
如今看天魔侯何等囂張,當年在幽都王赤魃面前,伏地求饒連個屁都不敢放。
那分明就是個瘋子,根本不管你祖上數三代立過什麼戰功,出過什麼大能,幽都王想殺就殺,說砍就砍。他是個魔劍道奇才,對地魔和人類宛如春風一般溫暖,但對於天魔貴族來說,是一場恐怖至極的噩夢。
所以他的失蹤,實乃萬幸。
當然,也有許多幽都王提攜上來的、沒有貴族身份的魔人仍舊效忠於他。
比如姜頌和雙斬。
在他們心目中的幽都王,和紅濛完全不同,那是一個有原則有鐵腕有氣魄的大英雄。
說起王族子嗣問題,兩人對視一眼。
王雖然死了,但還有裴翊,他們如今都已經承認了裴翊的王子身份。
因爲魔神殿外殿的機關,絲毫不會傷害他,裴翊身上流着王族的血,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但大長老焰魃現如今的修爲,已然是魔界第一人,他們加起來也並非他的對手。裴翊的身份,是必然得隱藏的,因爲還不到時候。
所以兩人挺認真的附和一句:“沒錯,焰魃是不能再繼續任性下去了。”
衆長老心中大喜,看來他們已經達成共識:“是啊,魔族需要一個新的希望。”
紅濛頭一次投了贊成票,且抱着些許幸災樂禍的態度:“那咱們便在此等着吧,他同桑行之的比試,應該也快完了。”
裴翊一路殺出幽都殺的極爲順暢。
出了幽都城直奔玄武城而去,一口氣不停歇飛了三日,終於在第四日清晨抵達藥魔藏身之地,火山熔爐。
“她還有救沒?”裴翊將棺材裡的蘇慕歌撈出來,抱在石榻上。
藥魔一看到蘇慕歌,起先是驚訝,再看裴翊真氣虛耗內息不穩的狀態,更是駭然:“少主,您怎麼……”
“您先看看她有沒有救!”裴翊震聲打斷他的話。
“是。”
藥魔微不可察的嘆了一口氣,撫掌檢視蘇慕歌的丹田,垂首間,眸中暗流涌動:“有救是有救,不過需要幾味罕見藥材……”
“您列個清單給我。”聽見藥魔說有救,裴翊一顆懸着的心,終於緩緩落了地,“無論多罕見,我也會去找回來。”
“您覺得您還撐得住?”藥魔不由分說扣住他的手腕,檢視其內息,瞠目道,“少主,從哪裡又惹來一身火毒?您又跳了焚魔窟?!”
裴翊強硬的收回手:“我沒事,煩勞您寫個清單給我。”
“裴翊!”
藥魔動了大怒,直呼他的名字。
裴翊置若罔聞,摸出一塊兒玉簡:“請您寫吧。”
藥魔氣的臉色發白,青筋突暴:“你可知當年我爲祛你那一身火毒,幾乎耗損全部真氣,丹田損壞,此生再也無法進階,只垂垂等死!”
“從未敢忘。”裴翊肩頭微顫,愧疚的垂下眼睫。
“那你又可還記得,你自小所遭的那些挫皮拆骨之痛!”藥魔指着他痛罵,“身上壓着怎樣的重擔,你竟全然不顧了?是嫌自己遭的罪還不夠,因爲一個女人,玩命的糟蹋自己!”
裴翊緊緊攥起拳頭,倏忽,擡眸正視藥魔,言辭極近懇切:“義父,她不是一個普通女人,她是我的女人,如果我連一個女人的分量都承擔不住,那我該如何承擔其他重任?”
藥魔被駁的愣住,一激動,險些昏過去。
裴翊忍住沒有扶他,再將玉簡雙手奉上,低眉順目:“求您寫吧。”
“好……好……”藥魔知曉他的性子,認準的事情,根本沒有迴環的餘地,便顫抖着接過來,指尖燃起一道綠光,寫完後扔給裴翊,“只有一個月,拿不到,她必死無疑。”
“恩。”
裴翊半句廢話也沒有,收起玉簡轉身離開。
藥魔背過身,視線落在昏死過去的蘇慕歌身上。
半響,枯樹皮般的臉頰,漸漸浮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來。原本渾濁的眼珠子,也似乎清明瞭許多,彷彿這雙眼睛背後,還隱藏着另一個人。
他揚起一隻枯槁的手,在蘇慕歌靈臺輕輕一拍。
……
蘇慕歌渾身打了個寒顫。
一個挺身坐直起來。
身畔是淙淙流水,她竟在一條幽靜的峽谷小溪畔席地而躺。
蘇慕歌驚訝着起身,她不是在魔神殿的迷宮內麼。
“銀霄?”
蘇慕歌喊了一聲,得不到任何迴應,才伸手去觸摸腰間,兩側腰帶上空空蕩蕩的,莫說是靈獸袋,連乾坤袋都不見了。
運了運氣,體內半絲靈氣也沒有,同當年在聚窟洲醒來時一模一樣。
蘇慕歌只覺得一股寒意透心涼,壓下惶恐,舉目環顧四周,只見萬壑爭流,雲蒸霞蔚,山河壯哉,宛若仙境一般。
而且,有悠遠的琴音自天際傾瀉而下……
蘇慕歌尋着琴音,順着溪流向幽靜的竹林深處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琴音終是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一處矮山腳下。
擡起頭,竟是有人盤膝坐在斷崖前撫琴。
蘇慕歌心中甚惑,只猶豫片刻,便上了山。
撫琴之人背對於她,以蘇慕歌的角度,可以窺見他面前除卻古琴之外,還擺着一方矮几。矮几上擱置着兩隻小巧雙耳杯,一杯在他面前,另一杯則在對面。
而對面是處斷崖。
擺給誰喝?
蘇慕歌越覺詭異,並不敢上前,只靜靜聽他彈奏曲子。
先前只顧着尋音,如今細細一聽,蘇慕歌不由驚歎,琴聲空靈飄逸,宛若御風,使人有如在雲端行走之感。
何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她如今算是清楚了。
她莫不是夢中誤入仙境了吧?
一曲終了,撫琴人有些訝然的轉過頭:“咦,你是何人,如何進來的?”
蘇慕歌這才從雲端墮入紅塵俗世,忙不迭垂首:“仙人見諒,晚輩蘇慕歌,無心冒犯仙人,實乃誤闖此地……”
“仙人?”撫琴人微微一怔,莞爾笑道,“本座並非什麼仙人,同小友一樣,仍是個在紅塵中打滾兒的庸人而已。”
“您……”蘇慕歌擡起眸,面前的男子生的清雋秀美,仙姿高雅,宛若從水墨山水畫中走出來的人物,“您也是修士?那敢問此地是何處?”
“本座的靈識洞天。”
“靈識洞天?”
蘇慕歌蹙了蹙眉,這個名詞她曾聽過,但因爲太過遙遠,似乎有些想不起來。絞盡腦汁,終是明白了,靈識洞天,乃是某些化神期大能以靈識開闢出的虛幻世界!
“您是化神境修士?”
“未達,初初步入元嬰圓滿而已。”
蘇慕歌立刻再鞠一禮:“前輩大神通。”
元嬰修士虛擡了擡手:“小友不必多禮,只是不知,你是如何進來的?”
“晚輩是從……”蘇慕歌本想說是從魔神殿來的,突就愣住了,元嬰大能的靈識洞天,是個唯有本人方能進入的洞天福地,她是如何進來的?
“來處來,去處去,你我相逢即是有緣,坐下喝杯茶吧。”元嬰修士也不再多問,將膝上的古琴放置一側,挽袖請她落座。
蘇慕歌應了聲是,上前一步,她怔住了。
矮几的另一側緊挨懸崖,她要坐在哪裡?
蘇慕歌準備坐在他的左右手邊,誰想他竟再挽袖,親自將對面的雙耳杯斟滿了茶水,意思十分明顯,你就坐在對面。
這……
蘇慕歌垂眸凝思,大步上前,一腳踩出懸崖外。
好似踩在雲朵上,並未墮下懸崖。她呼了口氣,盤膝同他面對面坐下。
元嬰修士鳳目之中流出些許驚訝,轉而添了幾縷讚賞:“小友好心境。”
“晚輩信任前輩。”
“與本座無關,這懸崖名叫鍛心崖,心境差一些,是會掉下去的。”
“原來如此。”蘇慕歌恍然,“怪不得坐下來後,晚輩覺這心境越發平和,渾身舒爽了不少。”見他喝茶,便也端起面前的雙耳杯,輕輕綴了一口,“好茶。”
“好在哪裡?”元嬰修士追問。
上一世,蘇慕歌自幼年起便受程家栽培,程家雖是別有用心,但也不留餘力,因此琴藝和茶道她自是懂得:“入口沁爽,細品卻有一股苦澀,辛辣冷冽俱全。然,茶入腹後,齒頰留香,後味兒溫醇綿軟。”
大能邀她品茶,品的自然不是茶,故而蘇慕歌話鋒一轉,“可見前輩這一世也是浮浮沉沉過來的,初時無知無畏,鮮衣怒馬少年郎,再來爲七情所苦,刀槍劍戟斷肝腸。而現如今的前輩,似乎已經求仁得仁,復無怨懟……”
元嬰修士正挽袖爲她續斟,聞言手臂微微一顫,一滴茶水落在杯外。
他仔細窺探蘇慕歌一眼,輕輕淺淺地問道:“不知小友師承何處?”
蘇慕歌連忙拱手回道:“晚輩師承十洲三島蓬萊掌教桑行之。”
那修士更是一愣的模樣:“你是蓬萊仙尊的弟子?”
蘇慕歌也是一怔:“前輩莫非認識家師?”
“豈止是認識。”那修士倏然朗笑起來,“原是他的徒弟,怪不得有此靈性。仙尊挑徒兒的眼光,果然非常人所能及也。”
“您……”
“人生難覓一知音,本座今日甚是喜悅。本欲與你多飲幾杯,但你肉身受創不淺,我這靈識洞天待的久了,對你無益,且先歸去吧。”那修士抿了抿脣,露出一抹高深笑意,“你我有緣,改日外界再請小友喝茶……”
蘇慕歌未曾開口,便被他曲起指節在靈臺一彈。
眼皮兒一沉,周圍的景物不斷虛化……
……
她再次猛地坐起身。
“你醒了。”耳畔傳來一個低啞的、熟悉的聲音。
蘇慕歌平喘了一口悶氣,微微轉頭:“裴翊,我怎麼了?“
這也是裴翊一直想問的:“告訴我,是誰將你的丹田傷成這副模樣?”
蘇慕歌撫上腹部,終於想起之前是因爲丹田吃痛,纔會昏過去。再看這洞府的陳設,她瞪大雙眼:“這裡是熔爐?”
“恩,你不必擔心,我義父已經修補好了你的金丹。”
“不是吧,藥魔救我的?”
蘇慕歌驚詫不已,立刻放出神識內窺,金丹確實好端端的,真的被修補好了?怎麼有點兒不太敢相信啊,沒在她昏迷的時候再插一刀,委實不像他老人家的風格啊?
藥魔推門進來,冷冷道:“耗費我整整半年時光,你是不是該道聲謝。”
蘇慕歌眯起眼:“謝謝您……”的不殺之恩啊!
“少主,她既已醒了,您也該去……”
裴翊忙不迭打斷他的話:“我這就去,慕歌先給您照顧。”爾後對蘇慕歌道,“你先運氣調息一下,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裡?”蘇慕歌拉住他。
“就在這熔爐內,不出去外面。”裴翊溫柔的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我不會離開。”
蘇慕歌尷尬的扯出一抹笑意。
藥魔那眼神毒辣辣的,她有種裴翊一出門,自己就會被扔進煉丹爐的感覺。
不過她的真氣已經恢復大半,真打起來,未必會輸。
等裴翊走出洞府,蘇慕歌的笑容一瞬幹在臉上,冰冷的看向藥魔,傳音道:“既然下血咒害我,如今又爲何費心思救我。”
“你當我想救你?”藥魔盤膝坐在藥爐前,平靜道,“少主拿自己來要挾我,我有什麼法子,你的命,不值得少主耗費心血。救活了你,以後再找機會殺你。”
“我說你這老頭子,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和你無冤無仇的……”不對,曾經有仇,蘇慕歌轉口道,“是,我過去同你是有些舊怨,但我已經看在裴翊面子上同你一筆勾銷了,你說你一把年紀,怎如此記仇?”
藥魔轉頭睨她一眼:“那些仇算什麼?你當我還會記得?”
“那你爲何……”
“你不該纏着少主不放,這就是你該死的原因。”
“誰纏着他不放了?”蘇慕歌從石榻上起身,凜道,“是他纏着我不放,你有本事,你去打斷你兒子的腿,一門心思的殺我做什麼?”
藥魔也驀地站起身:“我家少主是個什麼冷清性子,若非你一直苦苦糾纏,他絕不可能主動愛慕任何人!瞧他如今這副非你不可的模樣,你這狐狸精也不知耍了多少陰招!”
我x!
蘇慕歌心頭萬馬奔騰,險些被氣死:“別以爲你兒子就是什麼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作爲男人,他不要臉的樣子你只是沒機會見着!人都是會變的,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的情根都被主公給……”藥魔氣糊塗了,險些說漏嘴,立刻遮蓋過去,“你們這些貪慕虛榮,妄想攀龍附鳳的狐狸精,只看到少主如今的成就,卻不知他走到今天,比旁人多付出千百倍的慘痛代價!”
“哎呀,聽你這口氣,你是覺得全天下的女人都配不上你兒子,你是準備讓你兒子打一輩子光棍啦?”
“少主是必然要娶妻生子的,但那個人絕不可能是你!”
“哦,不知我哪一點配不上他?”蘇慕歌真想笑了,好想告訴藥魔,她和裴翊已經做了一百年夫妻,除了沒生個孩子出來其他該做的全做了!“我還偏要嫁給他,偏給他生孩子,不服,不服你來打我啊!”
藥魔厲聲一喝:“你隨我出來!”
出去打?好!
蘇慕歌也覺得同這老頭根本說不通,悶着臉隨他走出去,本以爲走到一個開闊地便會停下,藥魔卻在熔爐內七拐八拐的,將她帶去另一處洞府。
“你去瞧一眼。”
“瞧什麼?”
蘇慕歌一面問着,一面已經撩開簾子向內望去。
待看到藥魔想讓她看的東西,她的脊背豁然一僵,久久不能回神。
終於緩緩放下簾子,蘇慕歌垂了垂眼睫:“他是爲了救我,才弄成這樣的?”
“不只是這次,每一回身體承受不住分裂,就得遭一回這樣的罪。”藥魔悲慼望天,“你許是已經知道,他這條命,是我從焚魔窟裡撿回來的,一身的火毒,就是用這種以毒攻毒的法子給祛除掉的。爾後,他固執的要去崑崙,因爲奪舍會被看出端倪,固執的教我用分魂的法子,讓他帶着記憶投了人胎轉世。”
蘇慕歌心下微顫。
分魂不是修煉到一定程度後的分|身,那種痛楚,常人根本無法忍受,如今他的一具肉身之中,魂魄一半是魔,一半是人,怪不得可以同時修出魔元和金丹。
但修煉到最終,他只能選擇一個,否則無法飛昇。
“我不是嫌棄你,少主最終是要成爲魔的,他的魔魂內保存着最純淨的天魔王族血統,而你是個人。”
蘇慕歌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同裴翊若是有個孩子,就是七夜瑾那樣被魔族所唾棄的最低等魔。
不過這也太遙遠了,她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藥魔又說:“你許是不知,我們天魔王族像是被詛咒過一樣,朝上數個十幾代,一個個都是癡情種,所以王族這一脈凋零的很,搞不好就要斷根。”
蘇慕歌覺着奇怪:“不對啊,你先前不是說裴翊性子冷淡,絕對不會愛慕誰?”
藥魔這才發現自己又走嘴了,急忙遮掩:“少主身世堪憐,遭了這麼多罪,當然不一樣。”
蘇慕歌也不反駁,裴翊肩頭壓的重擔,有時候想想都替他累。
兩人正在門口傳音說話,“鈴鈴”一陣響動。
裴翊提着劍走了出來,看到兩人時神情明顯一滯,好一會兒才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藥魔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深一淺的往回走。
“沒什麼。”蘇慕歌站着不動。
裴翊探一眼藥魔佝僂的背影,又轉頭探一眼自己背後的洞府,最後將目光定在蘇慕歌身上:“無論你看到了什麼,你都不用在意,這些痛苦,比起我們曾經遭受過的,又算得了什麼?”
蘇慕歌應了聲是,她雖心疼裴翊,但也不是特別震撼。
經歷過最慘痛的苦楚之後,其他傷痛,說實話,咬咬牙也就過去了。裴翊也是活過一千來歲的人了,什麼大風大浪沒遭過。
不過藥魔的話,她有些聽進去了。
她和裴翊之間,根本輪不到她來考慮接不接受。
一時覺得無話可說,蘇慕歌轉身準備回去休息,雖然金丹被藥魔修復的不錯,但身體還是有些乏力。
不曾想,裴翊毫無預警的從背後一把抱住她。
蘇慕歌眨眨眼,本能的想要掙脫,但最終沒有動彈。
裴翊一言不發,只是垂着頭,將下巴緊緊貼在蘇慕歌右耳邊。也不知過去多久,時間靜靜流淌,只剩下兩個人的心跳聲,裴翊才緩緩擡起手,將被他弄亂的幾縷碎髮,重新別在她耳後。
蘇慕歌此刻在想:藥魔你這老不死的快來看啊,你兒子又要開始耍流氓了!
裴翊果然繞了個身,站去她對面,一雙眼眸深深望着她。
少頃,俯身在她額前溼溼印了一吻,啞着嗓子道:“我以爲這一次,又要失去你了,那一刻,甚至比當年整個魔界毀在我手裡更爲惶恐。”
“是麼?”
“是。”
蘇慕歌仰起頭,一眨不眨望着上方懸掛着的石刺。
這話若是當年聽來,怕是要樂瘋了吧?管它什麼程家重擔,管它什麼古戒大能,她或許只願做裴翊背後亦步亦趨的小女人。
所以這才真是造化弄人。
她現在有些揣摩不透自己的心思,當年癡戀的感覺早就蕩然無存,但她也不能否認,她對裴翊有着特殊且深厚的感情,畢竟是同她攪合了一生的男人,怎麼可能沒有感情?
然而,拋開他們人和魔的身份不提,若是教蘇慕歌再次同他結成眷侶,攜手一生,她想,她會有一些不甘。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他們兩人之間,或者說她對他,終究是少了些什麼。
蘇慕歌也不會去深究這些,因爲早就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
宛若一個報國無門的垂垂老者,一腔熱血被澆熄之後,真的很難再熱乎起來。
很多事情的原因和理由,也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對了,你還不曾告訴我,究竟誰有這個本事,重創你的金丹?”這事兒一直浮在他心頭上,不問不行,“你之前又爲何一直瞞着我?”
“既然已經好了,不提也罷。”蘇慕歌原本打算私下裡狠狠教訓藥魔一頓,不過如今他既醫好了她,又是出自於愛護裴翊的緣故,看在裴翊幾次三番爲她出生入死的面子上,她準備咬牙吞下去,暗戳戳地道,“多說無益。”
“說到底,你還是拒我於千里之外。”聽見蘇慕歌的說辭,裴翊的態度轉化的比翻書還快,煞氣沉沉地道,“最後再說一次,我不喜歡這種措手不及的感覺,也請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考驗我的耐性。”
“哦。”
蘇慕歌簡單一個字,點點頭,錯過他準備繼續向前走。
卻又被他捉住手:“要不然你來告訴我,究竟讓我怎麼做,才願意重新回到我身邊?慕歌,我現在完全摸不透你的心思,這真的讓我很不安。”
“我們現在不是挺好麼,你什麼都不必做。”聽他語氣由硬轉軟,蘇慕歌的心思也跟着軟了幾分,“你繼續做你該做的,我則做我該做的,像從前一樣,就行了。”
“你以爲我不想嗎?”裴翊驟然拔高几度聲音,神情中卻夾了一絲惶惑,“但我再也做不到像從前一樣,我努力過了,嘗試過了,然後一敗塗地。”
蘇慕歌越看裴翊越覺得不對,審視道:“裴翊,這不像你。”
從前那個裴翊,就像藥魔說的那樣,性子寡淡的根本不諳風情,就算如今動了點凡心,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
莫說她不懂,裴翊自己都不懂。
他上一世活了一千多歲,心中除卻仇恨,其他全無。然而這一遭重生之後,不曾想非但沒有愈發看破紅塵,心思反而日漸活躍起來。
從起初在融天洞答應蘇慕歌放過秦錚開始,再到後來一次又一次的縱容,他日漸覺着自己這位前妻的分量,似乎在心頭越壓越重,不只是責任那麼簡單。
直到窺探過她的夢境深處,再到火羅剎點醒他。
他識海內像是豁然被打開一道口子,某些東西以傾瀉的姿態涌出,以燎原的形勢放肆燃燒起來,這種感覺很陌生,也很恐怖。
他動了動嘴脣,正想告訴蘇慕歌他這種情緒,眼眸倏然一暗。
“慕歌,桑行之來了。”
“師父來了?”
蘇慕歌驚喜過望,丹田內的五誅劍出現損傷,她還在擔心師父,如今師父竟然尋來了,可見傷勢並不嚴重。
她急匆匆的便向熔爐上方飛去。
裴翊稍一思量,也跟了上去。
一落在火山口,果然瞧見桑行之御風遠遠而來。蘇慕歌見他依舊仙姿卓絕,神采飛揚,大鬆一口氣,連忙招手:“師父,徒兒在這裡!”
桑行之自然一早就鎖定了她的位置,微微一笑:“看來你的機緣以到,傷勢已無大礙,虧我們還擔心數月。”
他翩躚落下,裴翊也拱了拱手:“前輩。”
“浮風你可真是令我驚訝。”桑行之若有深意的看他一眼,“單槍匹馬殺出幽都,就只是爲了救我徒兒?看來之前我們的交易,我倒是輸了一籌。”
裴翊穩穩站着,並未接他的話。
“師父,您的傷勢如何?”離近了之後,蘇慕歌才能感覺到桑行之同以前還是有些不同的,氣息略有不穩,便再次擔心起來,“識海被幽都大長老重創了?”
“焰魃不是一個簡單人物,我在他手中討不得什麼便宜,但想要重創我,他也沒那個能耐。”桑行之扶了扶髮髻上的玉簪,“我只是因爲在同他鬥法時,一不小心進階後期,被天雷劈了一道。”
“師父,您進階元嬰後期了?!”蘇慕歌震驚不已,“什麼叫做一不小心,分明就是打不過人家,所以學秦錚強行進階吧?”
“你這徒弟,爲何在外人面前駁你師父面子?”桑行之端着臉,似乎動了氣,“什麼叫做我學秦錚,我強行結丹的時候,恐怕他曾曾曾祖父還未出世。”
“虧您還有臉數落秦錚。”蘇慕歌搖搖頭。
桑行之一副泰然,瞥了裴翊一眼:“你救我徒兒這個恩情,我記住了,以後我會還你一個恩情,無償的。”
“不必,有些恩情並不能拿來交易。”裴翊轉了身,躍回熔爐之內。
“我沒看錯他,是個有能耐有個性的人。”桑行之讚許着頷首,繼而轉望向蘇慕歌,頗爲惋惜,“只可惜是個天魔人。”
蘇慕歌心中一訥,莫非連師父都有人和魔之間的芥蒂?
“走了。”桑行之沒再多說,展袖飛向半空,“青木和秦錚還在天機城,咱們過去吧。”
蘇慕歌也展袖隨了上去,問道:“天機城不是幽都大長老焰魃的封地麼,他們怎麼在那裡?”
“我和秦錚都是五勞七傷,本打算返回蓬萊閉關,他非要留我下來參加他的壽宴。”桑行之抄着手,御風而行,有些無奈,“念在他替我擋了兩道天劫,我便應下了,反正也不在乎這麼幾日。”
“是否有些其他企圖?”因爲裴翊的緣故,蘇慕歌對此魔人極爲厭惡。
“焰魃這個天魔人吧,從前是挺陰損,不過近年來我瞧着,許是年歲大了,修爲拔尖了,戾氣減了不少,瞧着也沒那麼面目可憎了。”桑行之沉吟道,“我琢磨着,應是無礙的。”
既然師父都說無礙,蘇慕歌自然相信他的判斷。
桑行之似乎想到什麼,問:“慕歌,你同焰魃何時有過交情?”
這話問的蘇慕歌一怔:“我從未見過他。”
蘇慕歌對這位天機侯爺的瞭解,也僅限於他是裴翊的親叔叔,是裴翊一生最憎恨之人。
“怪了。”桑行之凝了凝眉,一攤手,手心現出兩張帖子,並指着其中一張道,“那他爲何親自下了一張帖子給你,還叮囑我一定要交至你手中。須知道,這場壽宴因爲另有其他目的,參與的人數極多,但教他親自下帖子的,各界之內,絕不超過十人。除你之外,皆爲元嬰修士。”
“親自下給我的帖子?”
蘇慕歌既驚且詫,自桑行之手中接過帖子來。
翻開一看,只有寥寥幾個字:“洞天一別,小友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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