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魃的策略成功了。
哪怕裴翊已經生出的六情根無法完全剔除,也被憎的那把火給壓下去了,完全擁有魔魂的裴翊,比從前更冷漠了幾分。
換做旁人,可能會被他這幅鬼神不近的模樣嚇到,蘇慕歌卻隱隱寬了心。之前在城門看到包括藥魔在內那一行人肉條,纔是最令蘇慕歌惶恐的時刻,她真的難以想象裴翊親眼目睹時的情景。
如今她寬心了,畢竟也是修羅煉獄裡闖出來的人了,即便遭遇這樣殘酷的衝擊,裴翊的理智仍是在的。如果不在,不會特意停在屍海中等她,更不會強硬決絕的逼迫她離開。因爲他們想到一處去了,這一次她沒有被扒皮拆骨掛在城牆上,未必下次不會。
蘇慕歌在原地佇立着,倏忽間思緒飄的有些遙遠,直到識海隱隱作痛,才提醒她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首先她得搞明白一些事情,比如藥魔的身份。
所以她折返回城門口,直勾勾盯着藥魔那兩顆乾涸空洞的眼珠子。
銀霄醒來之後,暈乎乎的從靈獸袋內探出頭,三魂立刻被嚇去了兩魂半:“怎麼回事,咱們不是打贏了嗎?”說完纔想起之前戰鬥並未結束,它們就被七曜給收回來了,“誰出的手?焰魃親自來了?”
“是藥魔突然襲擊了我。”
“藥魔?”銀霄歷經詫異過後,簡直快要抓狂了,“我操,咱們拼了命的救他,這老糊塗了分不清楚狀況嗎,爲了殺你命都不顧了?”
“不,他可一點也不糊塗,精明着呢。”蘇慕歌摩挲着下巴,平鋪直敘地道,“他如今並不想殺我,重創我識海只是爲了救下黑霧,因爲他知道唯有重創我的識海,才能將你們打回原形。好笑的是,事後他還醫治了我,否則我現在爬都不爬起來。”
銀霄有些糊塗了:“那他圖什麼?不,他救黑霧做什麼?”
“藥魔曾是魔族三十二將之一,也曾是幽都大長老的部下。”
向前又邁進了一步,血腥味愈發刺鼻,蘇慕歌撫着胸口吁了口氣,才徐徐說道,“這一點,或許從來就沒改變過,這些年,他一直同焰魃保持着聯繫。這就可以解釋,之前我受傷,由他來醫治,而我卻在夢中莫名其妙入了焰魃的靈識洞天。”
銀霄突然興奮起來:“你的意思是,藥魔當年救走裴翊是受了焰魃的指示?而將裴翊養大、教他一身本事的魔人,所謂的幽都王舊部,保不準全都是大長老的人吶?”
蘇慕歌微微頷首:“不說全是吧,但裴翊自小最親近熟識的那些,必定是的。“
銀霄笑了:“所以說焰魃良心發現?”
“良心?”蘇慕歌聽後也忍不住笑了,黝黑的眼眸卻是冰冷的,“他曾指出我破不了他的棋局,是因爲我第一子便落錯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總算明白錯在何處,重點不再棋局,而在於一個‘子’字。”
“什麼意思?”
“裴翊並非幽都王所出,他是焰魃的親生兒子。”
“慕歌,我覺着你聯想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些。”被她這個揣測驚了一驚,銀霄毛骨悚然地指着城牆上一溜肉糉子,“你來告訴我,他同他兒子究竟多大仇?”
這一處正是蘇慕歌想不通的。
既然裴翊是他親生兒子,爲何當年要將裴翊給扔進焚魔窟裡去呢?
之後煞費苦心的救了,嘔心瀝血的教了,在背後默默付出了那麼多,卻又不告訴他真相,還自小灌輸裴翊向他復仇的思想。如今更是誇張,直接將那些替他養育兒子的功臣全給剝了皮,逼的裴翊同他之間再也沒有轉圜餘地,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除了神經不正常的腦殘一般人肯定幹不出這事兒來。
蘇慕歌斂下心思,反駁銀霄:“不是我聯想力豐富,這是事實,我估摸着裴翊自個兒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怎麼說?”
“他來了,屠了玄武滿城,然後走了。”
“那又如何?”
“如果城牆上掛的是鳳女它們,你會任由它們繼續被掛在那裡麼?”
裴翊離開玄武城之後,沒飛出太遠便被急匆匆趕來的姜頌給攔下了。單從外表來看,姜頌倒是不覺得裴翊有什麼反常。
“殿下……”
“您不必多費口舌勸我,我如今修爲不足,不會傻着前往天機城送死的。”沒有想象中的哀怒,裴翊反而譏誚的勾了勾脣角,也不知是在嘲諷誰,“我不過四處走走,尋個穩妥的地方閉關,待突破元嬰後期之後,再去同叔叔做個了斷不遲。”
叔叔這兩個字,咬的微微有些重。
然而不待姜頌反應過來,他又囑咐一句。“姜長老,我以幽都繼任王的身份,命你將蘇慕歌送出魔域去,她若堅持不走,直接打暈了扔出去。不過謹慎些,莫要傷了她。”
言罷,便繞開他飛遠了。
姜頌先前只顧着緊張,眼下才發現,裴翊竟然已經成功結嬰,且已是中境界初期。之前聽說裴翊本命元燈熄滅之後,他還擔心了一陣兒,如今看來這一百多年光景,他的確是融魂進階去了,且還得了什麼大機緣。
倒是裴翊這態度,教他有些摸不準了。
之前蘇丫頭被關在天機閣時,裴翊可是瘋了一樣的。如今遭了這殘忍似凌遲般的傷害和羞辱,連雙斬那樣直辣的性子,都被震的悚然,他反而愈發沉得住氣了。
不過姜頌同裴翊接觸的本就不多,自然也不是十分了解他,更不知曉他同藥魔之間的感情是有多深厚。他此刻望着裴翊的背影,心中頗爲欣慰,眼中跌宕着激賞。
身上傳承着魔神之血,冷峻酷戾,沉穩剛毅,同先王是一模一樣的。
不,比先王更添一分令人心驚的冷冽霸氣!
怔忪間,姜頌心神凜然。
“屬下領命!”也不管裴翊是否看得到聽得到,他斂衣抱拳行了個臣子禮,才轉身向玄武城去尋蘇慕歌。
裴翊則隨便尋了個逼仄陰暗的山洞。
丟了件法寶出去,在四周佈下結界法陣。
他有些精疲力竭,並沒有立即開始修煉,而是背靠着山石緩緩坐下。黑暗之中,仰起臉看着頭頂凹凸不平的岩石,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久,他出手解開毒蛇梟嬰的封印。
這條巨毒之蛇是一直跟着他的,以毒攻毒的爲他解火毒之苦,但在崑崙時怕被金光發現,一直都處於封印狀態,只有用到的時候纔會喚醒它。
“梟嬰,他們全死了。”
“誰?”
“所有人……”
裴翊一五一十的講給它聽。
梟嬰震驚過後,沉沉道:“少主,您預備就這麼閉關了麼?”
“不然呢。”
“少主,眼下沒有外人在,您若是想哭,便哭出來吧。”毒蛇忍了又忍,終究還是說道,“屬下能體會您心裡的苦……但屬下有一事不明。”
“你說。”
“您修的是殺戮之劍,去屠城不是進階的更快,何必來閉關?”
“我本是打算去屠第二城的,就這麼一路屠殺過去,在殺戮中進階,殺去天機城同焰魃決一生死。”裴翊平靜的如一潭死水,“可我忽然想起歿說的話,他說我有可能會引起滅世天罰……”
裴翊現在想明白了,上一世噬魂劍焚燬魔界並不是什麼滅世天罰。
而大逆不道也不會引起滅世天罰。
真正滅世的是他。
所以他停下了,這一停下,就想起了一些事情,更串聯想通了一些事情。這其中包括蘇慕歌同焰魃的一場神交,包括歿所謂的大逆不道。
“梟嬰。”裴翊話鋒一轉,“你爲何稱我爲少主?”
梟嬰被他問的一愣,完全不解其意的模樣。
“義父、你、還有青鳶白鷺他們,自我幼年便稱呼我爲少主,我習以爲常,從未曾浮想過。”裴翊仍舊平和的望着洞頂岩石,俊秀的臉龐卻滑過一絲厲色,一字一頓地道,“既然我爲少主,那你們主子,又是何方神聖?”
赫然睜大眼眸,梟嬰急切道:“您爲何有此一問,我們的主子自然是……”
“我父親離世時,已然做了一百多年幽都王,除了豢養的魔獸之外,誰會稱呼他爲主人?”裴翊的神情逐漸冷冽起來,“譬如姜頌、雙斬,都是稱我爲殿下的。你們不稱,是因爲我根本不是什麼殿下。稱我少主,是因爲你們的主子正是大長老焰魃!”
梟嬰惶然溜下裴翊的肩頭,化爲人形在他面前重重一跪:“少主,您委實是多想了,這怎麼可能!”
“是啊,這怎麼可能,根本不可能啊。你們躲躲藏藏含辛茹苦的將我養大,不遺餘力教導我修行,尤其義父,爲補我殘魂勞心勞力,形如朽木。饒是我裴翊有着怎樣的城府,怎樣的閱歷,也斷不會懷疑到你們頭上去。”
裴翊終於收回視線,轉望向毒蛇,雙瞳內戾氣翻滾,比毒蛇更要毒上三分。
梟嬰瑟縮了下。
“你可知我是如何瞧出端倪的麼?”
裴翊驟然揚手,扣住梟嬰的頭頂,一道肅殺之氣立時將梟嬰籠罩。
那是足以碎魂的力量,哪怕梟嬰已是元嬰境,也承擔不住。
但它不抵抗,牙關緊咬一聲不吭。
“你看,你都痛成這樣還能承受,果然是忠心耿耿的很。而我和義父之間,是下了連脈線的。閉關結嬰之時,正是感受到他牽動連脈線,才慌忙破關而出,前來玄武城尋他。但我怎麼就忘了,義父那麼疼我,從前幾次三番險些遇害,從來也不會牽動連脈線,因着此事,被我呵斥過不知多少次。”
黑暗中,裴翊笑的好不淒涼,“但如今明知焰魃要逼我現身,逼我瘋魔,他卻極爲猛烈的召喚我,擾我靈識,亂我心魄,不就是爲了讓我看玄武城牆那一出誅心好戲麼?”
梟嬰於痛楚之中慚愧的垂下頭,更印證了裴翊的推測。
“少主,主人他其實……”
“不要告訴我他的理由,很抱歉我一個字都不想聽。”掌下力道越來越重,裴翊並沒有因爲梟嬰不抵抗便有所減輕,怒意隱隱,酷戾道,“我既殺他一次,便會殺他第二次!歿口中大逆不道之徒,我裴翊無論前世今生,全都做定了!”
“轟”的一聲!
威勢大開,一出手誅了梟嬰的魂魄!
久久……
裴翊方纔緩緩收回手,復又擡頭望着石頂。一貫幽深的眼眸此刻變得有些空空蕩蕩的,整顆心也像是碎了一大塊兒,碎的拼都拼不回來。
蘇慕歌說她前世一直生活在謊言中,笑話似的。
裴翊此時此刻終於親身體會到了這種感受。
而且比她體會的更爲透徹。
因爲他裴翊纔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
哈哈哈,他報了一輩子的仇還嫌不夠,重生還預備再來一次,結果卻發現一切原來都是假的!父親是假的,仇人也是假的,他甚至分不清楚義父對他的愛護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他活在焰魃不知何故的操縱下,癲癲狂狂滿心仇恨活了一世,若非此番變故,若非他懸崖勒馬,指不定還要渾渾噩噩再來一世!
裴翊不想追究焰魃如此殘忍待他的原因,因爲那都不過是剜他心頭肉的藉口。
他只有一個念頭,哪怕同歸於盡,也要世間再無焰魃此人!
姜頌抵達玄武城的時候,蘇慕歌早就跑了。
她不傻,生怕裴翊會派人來抓她,繞了遠路逃走的。
兜了個大圈子一路奔着天機城而去,眼下她不擔心裴翊的安全問題,按照上一世的結局,焰魃寧願死在裴翊手裡都沒有解釋一切,如今肯定也是一樣的。
不過蘇慕歌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棋局堪堪破了一半,她不能在此時離開魔域。她得弄明白焰魃的心思,哪怕不爲裴翊,也得爲了她自個兒。要不然這事兒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憋的她心裡實在難受的慌。
整整飛了七天才抵達天機城,一落地就被魔衛士給攔下了。
時隔一百多年,守城魔衛士不知換了幾伐,誰都不認識她,見是個道修,立時便要拿下。
以蘇慕歌今時今日的修爲,區區十幾名築基魔衛士想攔她簡直是癡人說夢。反正她今日是來挑釁的,二話不說氣場全開,直接以威勢震的他們目赤欲裂癱倒在地。
爾後風捲殘雲一路掃蕩進內城。
天機城內正閒蕩的魔人們連狀況都搞不清,只意識着一股直逼元嬰的強大力量從身畔呼嘯而過,錯愕片刻,才紛紛伏地吐起血來。
待高階魔將收到消息正準備出府迎敵時,敵人早已殺進天機侯府之內。
蘇慕歌將他們全堵在裡面,負手站定,冷眼掃着衆人,竟是一名魔將也不敢上前。
蘇慕歌只有後期頂峰修爲,不及大圓滿。這四名魔將一個金丹圓滿,一個金丹後期,兩個金丹中期,單打都不一定輸,更何況羣起而攻之。
但他們心裡怵得慌,只因感受到蘇慕歌身上逸散出的駭人威勢,絕不止後期頂峰那麼簡單。
一時間面面相覷,都在暗自揣測這女道士是否已經結嬰,故意隱瞞修爲來戲耍他們。
可一百多年前,這女道士還只有金丹初期,進階的也未免太快了些。
其實蘇慕歌逸散出的威勢,有一半是來自於七曜。如今七曜愈強,力量遮也遮不住,又是取自於她的靈氣修煉而成,同她本身的威勢糅雜在一起,纔會有這般強悍、直逼元嬰的威勢力量。
四魔將還踟躕另一件事,她目前可還頂着大長老未婚妻的名頭。
見他們遲遲不動手,蘇慕歌也沒功夫同他們虛耗,指着其中一個大圓滿修爲的道:“去稟告你們大長老,說他的知音人回來了。”
蘇慕歌話音一落,就聽見黑霧的聲音劈頭砸下:“蘇姑娘,如此囂張的殺進城來,對着我們魔將頤指氣使,你還真當自己是我們半個主子了?”
四魔將見黑霧大人回來,齊齊鬆了口氣,抱拳問安。
“是不是你主子我不清楚,不過黑鷹你再敢唧唧歪歪,我一定會讓你比扒皮抽筋死的還要難看千百倍!”冷厲的擡起頭,蘇慕歌挑眉睨着半空中的黑色巨鷹,冷笑連連,“這一回,可再沒有一個藥魔出手救你了!”
黑霧聞言一顫,化爲人形。
倏的想起熔爐外所遭受的恥辱,牙齒咬的咯吱咯吱作響。
四魔將垂首恭順立着,原以爲蘇慕歌是在口出狂言,可未曾聽見黑鷹任何辯駁,皆震驚的無以復加。爾後更是暗暗抹了把慶幸的汗,還好他們先前沒出手啊,連元嬰境的黑鷹大人都險些遭了她的毒手,這女道士一定是隱瞞修爲了。
黑霧額頭青筋暴突,忍了幾忍才道:“隨我上來,主人召見。”
“不早說。”蘇慕歌不屑的睇它一眼,“你主子既在,有你什麼事兒,浪費我時間。”
黑霧氣的心肺快要爆炸。
四魔將看向蘇慕歌的目光則同時多出幾分敬畏,脊背也弓的更甚一些。
……
蘇慕歌展袖向後殿上行的天機閣飛。
登上天機閣後,看到焰魃正盤膝打坐。
“前輩。”蘇慕歌在閣中站定,鞠了一禮。
“一別百年,小友真是教本座一通好找。”焰魃微闔着眼眸,略彎了彎脣角,心情不錯的模樣。
蘇慕歌譏諷一笑:“您想找的並非晚輩,而是裴翊吧。哦不,是您親生兒子吧?”
焰魃這才睜開一對兒鳳目:“你去搭救藥魔時,本座便知此事瞞你不住了。”
“那爲何不直接殺了我?”
“本座想不出你必死的理由。”
“哦?”蘇慕歌倒真奇了,“您殺人還需要理由?”
焰魃不置可否:“凡事都得有個理由。”
蘇慕歌上前一步,直視他的雙目:“那不知您不認兒子,逼的他滿心仇恨是出於什麼理由?”
焰魃卻避而不答,反問一句:“你覺得天殘侯、炎武侯家的兒子怎樣?”
蘇慕歌蹙眉,實話實說:“不怎麼樣。”
還不如兩家的女兒有種。
“是啊,你瞧如今那些天魔貴族子弟,各個都是些什麼樣子,他們有哪一個比得過我的翊兒!”說話間,焰魃臉上綻出一抹遮擋不住的光彩,甚至陷入癡狂,“你瞧瞧我的翊兒,那麼有魄力,那麼有擔當,沉穩偉岸,智計無雙。所以爭權奪利的算得了什麼,進階飛昇又算得了什麼!本座親手塑出這樣一個優秀的孩兒,超越自上古以來魔王族所有嫡傳血脈,纔是我焰魃此生最大的成就!”
聽罷他的解釋,蘇慕歌足足愣了數息。
待回神,一股震驚、憤怒夾雜着猛竄心頭,簡直快要氣昏過去。
她一路上爲焰魃找了無數個理由,無數個苦衷,但打破她的腦袋都想不出原因竟是這樣的!
蘇慕歌忍不住指着他痛罵:“如此耗費心血不遺餘力的折磨他,只是爲了證明你教養有方?證明你的成就?!焰魃,裴翊他是你的兒子,他是個人,不是你的玩偶啊!”
“這還不夠麼?”
焰魃半分也不生氣,眯起鳳目笑的恣意,“凡人界有句俗話,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每個父親,都有自己教導兒子的方式,本座所做的一切……當然,本座也不否認,因爲窮極無聊,想給自己找點兒消遣的樂子。但對於翊兒來說,他也是受益無窮的。”
“你竟還說他受益無窮?!”
蘇慕歌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同這瘋子繼續說下去了,她從前從來都不覺着裴翊可憐,只是替他嫌累而已,如今……
她和裴翊還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連人生都是出奇相似。
但她卻比裴翊幸運多了,至少她是真遭了歹人難,而裴翊從頭至尾,只是一個供他父親消遣的玩具!
蘇慕歌深吸一口氣,轉身預備離開。
焰魃並沒有阻攔她的意思。
蘇慕歌走到高臺邊側,準備飛下去時,她想起什麼,頓住了腳步。
“不對!”蘇慕歌倏而轉頭凝視焰魃,目色灼灼,“這根本不是事實,不過是你事先想好的說辭,想要藉由我的嘴巴說給裴翊,或是待他尋上門,親自說給他聽的說辭。”
“本座何苦來哉?”焰魃好笑道。
“前輩,晚輩想邀您再對弈一局。”蘇慕歌愈發肯定自己的推測,“而且晚輩有個不情之請,想要再次進入您的靈識洞天,與您一局定輸贏。”
焰魃終於流露出詫異的表情。
“您不敢了麼。”蘇慕歌折返,逼問道,“我輸給您十年,如今最後一局,您不敢了?”
“你不必激我。”焰魃淡淡一笑,“本座需要提醒你,在本座靈識洞天之內,棋局不同外界,倘若你破解不了,或許會被棋局拘走魂魄,這個風險,你可願意承擔?”
“沒甚不敢。”蘇慕歌想不也想。
焰魃鮮少斟酌了片刻,頷首:“那本座應下你的挑戰。”
一個揮手間,天機閣景物抽離。
蘇慕歌恍惚着,腳下變爲曾在夢中出現的斷崖。
焰魃仍舊一身翠竹紋繡的長衫,撫袖請她落座。蘇慕歌此次毫無疑慮,走去鍛心崖坐下:“晚輩始終不願承認,有着這般靈識洞天、這般心境之人,竟會是一個瘋子。”
“那本座許是教小友失望了。”
長袖在矮几上一拂,現出一幅碧玉棋盤。見蘇慕歌捻起一枚白子準備落下,焰魃攔了一攔,“翊兒他,當真值得你如此拿性命來拼麼?”
“並非全然爲了裴翊,也是爲了晚輩自己。”蘇慕歌輕輕撥開他的手,落棋無悔,“我輩修道,悟的是衆生之道,最忌不求甚解。”
“世上無解之事甚多。”
“然力所能及者必爲之。”
“你性子固執,易生執念。”
“因畏懼執念而選擇退卻,易生心魔。”
一面說着話,一面不耽誤她下棋。其實蘇慕歌並沒有多高的境界,只是鬱結於心的事情就必須傾全力去解決,否則她不爽,就這麼簡單。
洞天內也不知經年幾何。
一局過大半,蘇慕歌一直未見頹勢,卻也越來越艱難。這並非尋常下棋,棋局內暗藏玄機,越到最後,蘇慕歌的心境越是凌亂,甚至險些從鍛心崖跌下去。
“便落在此處。”蘇慕歌沉下心,賭了一把。
“你確定……”焰魃話說半茬,遠山眉緊緊一蹙,悶聲不語。
蘇慕歌同時覺着,這靈識洞天似乎晃動了下。
看來焰魃在外正同人鬥法。“是裴翊?”
焰魃並未否認,落下一黑子,吃掉幾顆白子,臉色有些透白:“繼續。”
靈識洞天內復又穩定下來,蘇慕歌卻有些燥了,她想要出去,但她心裡明白,出去也是攔不住裴翊的。
“前輩,究竟有何難以啓齒的苦衷,非得如此不可呢?”
“該你了。”
焰魃不願再多言的闔上眼睛。
蘇慕歌無奈至極,只得再將心思放在棋局上,但願她能早一步破解,但願來得及。但憑她怎麼看,也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先前還未落下風,怎地一兩子間,她竟就要輸了?
捻着棋子呆了一呆,靈識洞天內倏然再是一震。
她猛地向前一傾,“啪嗒”一聲,兩指間那顆棋子隨意掉在棋盤一角上。
蘇慕歌嘴角抽搐了下:“這步不算。”
話音纔將將落下,鍛心崖突然就空了。她連跳回崖上的時間都沒有,直接掉了下去。
……
沒有任何修爲,無法操控靈力,任憑風聲呼嘯而過。
明明只是一處低矮的懸崖,卻好似萬丈深淵,待落地之時,摔的她眼冒金星。
蘇慕歌掙扎着爬起來,放眼一望,有些詫異。這裡已經不是焰魃的靈識洞天,至少同她先前看到的不太一樣,倒像是魔域某處山谷叢林。
怔忪間,一連串爽朗笑聲飄進耳朵裡。
“王兄,今日阿焰是不是威風極了呀,一劍挑了崑崙四名築基劍修!瞧把那拿金劍的給氣的喲,他叫什麼來着,哦對,金光!”
“今後莫再行如此魯莽之事。”一個有些低沉的聲音斥責道,“阿焰,爲何屢次說你總也不聽,我不是每次都趕得及去救你的。”
言談間,兩名天魔人並肩向蘇慕歌的方向走來。
蘇慕歌本想要躲,卻下意識的認爲他們根本看不到自己。而事實果然如此,這崖下並非現實世界,想來她棋子不經意落錯,誤打誤撞入了焰魃的靈識深處。
那麼面前這兩名天魔人,應該就是少年時的焰魃,還有他哥哥幽都王赤魃。
此時焰魃尚不超過雙十年華,青蔥嫩葉一般,笑起來就像初升的太陽:“王兄每次都這麼說,但每次阿焰有危險,王兄都會趕來搭救我的。”
赤魃已是金丹初境修爲,年歲大些,眉宇間透着滄桑:“所以你就有峙無恐了?”
“那是,天塌下來尚有父王給頂着,再不行還有王兄,我怕什麼?”焰魃扮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了,“王兄快去向父王告狀吧,我帶回一些人界的玩意兒,先送去給王嫂瞧瞧,稍後再去長老院領罰!”
而赤魃在後只是頗無奈的笑了笑。
蘇慕歌尋思着,看來這兩兄弟曾經極爲要好,也不知日後怎就鬧的你死我活。
思忖間,場景再是一轉。
這座巍峨宮殿蘇慕歌認得,她之前從焚魔窟前往魔神殿的路上曾途經過,正是荒廢已久的幽都王寢宮。
寢宮外此時尚有諸多魔將把守,同時殿門以結界封死。
蘇慕歌試探着穿過結界,輕而易舉,並未受到任何阻攔。
赤魃和焰魃分站在殿內兩側,瞧着焰魃的修爲,應是許多年以後了。而殿中主位上,端身坐着一名元嬰圓滿境天魔人,想來是焰魃兩兄弟的父親,上一任幽都王。
蘇慕歌不知他叫什麼,只知他最終止步元嬰圓滿,並未化神便隕落了。
“父王,究竟是何大事,非得設下重重結界,搞的如此嚴肅?”焰魃如今已是金丹圓滿,不過眼角眉梢間的銳氣仍在,同他哥哥的沉穩截然不同。
是以他一直開口催促着幽都王有話快說。
而赤魃挺拔而立,動也不動。
幽都王似乎醞釀了許久,才無波無瀾地道:“展眼間你們兩個也快要結嬰了,有件王族隱秘,爲父覺着,也是時候告訴你們。”
赤魃一蹙眉:“隱秘?”
幽都王微微頷首:“咱們王族血統承襲魔神,一代代傳下來,早已不如從前精純。加上魔神血煞氣過重,子嗣便不如其他天魔族繁盛,雖一般孕育的是兒子,但至多不過兩個兒子。”
“我明白父王的意思了。”焰魃拍拍赤魃的肩膀,笑道,“父王是在逼着王兄快些和王嫂生個兒子,逼着我快些娶妻。”
赤魃初初也是如此認爲,但這樣的事情,至於封鎖整個寢殿麼?
幽都王眉間閃過一絲鬱色:“你們不曾想過麼,明明上一代可能會有一個叔叔或伯伯,爲何至始至終,王族總是一脈單傳下來的?”
赤魃一愣,他確實沒想過。
“莫非兩個兒子一個做了王,另一個就不能娶妻生子了?”焰魃聽罷反而雀躍起來,“那正好,我本就沒有娶妻的念頭,也省的長老院那些老東西們總是諫言。”
“爲父說話時阿焰你能不能不打岔?”幽都王對這個性格乖張的小兒子頭疼的緊,“沒看到爲父正在說一件嚴肅認真的事情,此事關係到你們的未來,更關係到我魔神王族血統延續,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聽着?”
焰魃噤聲,一瞬站定:“哦,知道了,父王。”
幽都王這才吁了口氣,繼續說:“我們體內一直引以爲傲的魔神血統,在初時的確能夠給我們帶來強悍的力量,讓我們進階速度快於其他魔族。但今日,父王必須告訴你們一個殘酷的事實,因爲血統日漸不純,魔神血的煞氣壓不過天道正氣,因此我們化神基本無望,更不可能飛昇。”
此言一出,纔將在場的兩兄弟給震攝住了。
無法進階化神,那等於終身止步元嬰圓滿,人生豈不是一眼看到了頭,了無希望?
那他們終日勤勤懇懇的修煉還有什麼意義?
蘇慕歌第一個想到的是裴翊,他上一世只修到元嬰大圓滿,沒有繼續下去,若是繼續下去,是不是終究無法突破化神,無法飛昇?
殿上一時間靜默下來。
赤魃先開了口:“但據孩兒所知,曾祖父不是飛昇了麼?”
“是,朝上頭數,還有一兩個飛昇的。”幽都王嘆氣,“因爲祖上發現一個可以提純我們魔神血統煞氣的法子……”
“什麼法子?”兄弟倆異口同聲。
幽都王有些不忍心,但還是說道:“親手殺死同樣擁有魔神血脈的至親。”
兄弟兩人如遭五雷轟頂似的愣在當場。
幽都王悠悠道:“爲父知道一時之間,你們接受不了。當年你們祖父告訴我和你們伯父之時,我們同樣接受不來。但我們歷任王族子孫,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殺的至親修爲越高,自身魔血煞氣越重,血統越是純粹,化神飛昇的可能性越大……”
“父王!”焰魃怒而截斷他的話,“孩兒只想知道,您告知我們此事的意義究竟在哪裡?是想要看我同王兄如何自相殘殺?”
“若你們有本事,你們其中一個也可以殺了爲父。”幽都王漸漸恢復了平常的淡然,“爲父當年轟殺了你們的伯父,但因爲下手太早,他並未結嬰,修爲不高,因此魔血並未提純太多。無奈之下,設計連你們的祖父也給殺了。”
如此平靜說出曾經弒父殺兄的經歷,幽都王臉上半分慚色也沒有。
蘇慕歌在一側震驚的不知如何言說。
同樣的,兄弟倆如同不認識他了一般,連連向後退。
“爲父當年的表情,同你們今時今日是一模一樣的。”幽都王毫不意外,“可後來我就總擔心你們伯父會先下手殺我,憂心忡忡之下,如何進階得了,終是忍不住將他給殺了。”
“……”
“阿赤阿焰,我們的先祖們,我們,包括我們的後人,都必須經過這一場血的洗禮,才能最終成爲王者……”
“這樣的王者不當也罷!”焰魃再次冷笑的打斷他,“即便此生當真無法進階化神,無法飛昇,我也絕不會出手弒殺我任何一個血脈親人!”
爾後轉頭看向赤魃,“王兄,你也斷不是那般冷血之人,對不對?!”
赤魃低垂着眼眸,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