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半掩,外頭圓月高懸。
屋裡,只有牀頭有一盞蓮花燈,如豆。
帳幔,勾了一半,散了一半,洛瑾瑤緊閉雙眼躺在裡頭,巴掌大的臉異常的潮紅,呼吸也是不均勻的,一會兒弱到虛無,一會兒又大喘氣。
深夜了,她又起了高燒,太醫纔看過,搖了搖頭,只說還要再等等,等到明天吧,明天降了熱,便好了一半,若是依舊高燒不退……情況便不妙了。
錢金銀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他獨自守着洛瑾瑤。
跪在腳踏上,手邊放着一盆冰山,一盆清水,冰山上放着幾條汗巾子,每當洛瑾瑤額頭上的汗巾子冷氣散光之後,便給她換上。
又將她脫光了,不敢用太激烈的冷直接敷,而是用涼涼的溼帕子,不停的給她擦拭。
他的手有些抖,避着人的時候把自己的恐慌都放在了臉上。
沒有嬉皮笑臉,沒有精明狡猾,更沒有冷酷無情,只是慌,心慌的很厲害,彷彿心臟裂開了無數條的縫隙,風一吹,就瑟瑟的抖。
岌岌可危。
就差那麼一點,差一點就可以完全崩潰了。
崩潰後,他的生命便只剩下一團漆黑,再也沒有光。
他的嘴裡從始至終都咕噥着一句話,像是在念緊箍咒一樣。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善……”
無限重複,無限循環。
被趕到外頭去的周氏一直沒有哭,就是木木的坐着,洛文儒就陪着她,一雙眼裡沒有光,彷彿不知道明天、後天、大後天……未來的日子該怎樣過了。
碧雲跪在院子裡,對着月亮虔誠的叩拜,嘴裡唸唸有詞,秋夢倚着柱子,僵僵的站在燈籠底下,雙眼呆滯無神。喜鵲等剩下的丫頭都瑟縮着,不敢亂動一下。
慶幸的是,洛瑾瑤並沒有讓這些關心她的人等太久,子夜時,終於被錢金銀吵醒了。
她睜開眼,看着錢金銀,大大的眼睛裡有些頓悟,她發現,也許,和她需要錢金銀相比,錢金銀更離不開她。
這樣的認知令她緩緩揚脣,有些費力的擡起手,覆上他的手背,氣若游絲的道:“夫君,我會好起來的。”
聲嗓有些黯啞,卻表述的很清楚。
一霎,錢金銀的眼就亮了,璀璨生輝。
“阿瑤,阿瑤……”開心的如同孩子一般,一遍一遍的叫她的小名。
“我在,我在,我很快好起來。”洛瑾瑤輕輕的點頭保證,淺淺的笑容彷彿有安撫人心的魔力。
“嗯!嗯!”錢金銀連忙點頭,去摸她的額頭,手臂,小腿,熱度在消退!
他欣喜如狂。
周氏衝進來,就看見洛瑾瑤睜開眼了,頓時喜極而泣。
洛文儒大喘息一口,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阿孃,阿爹,我很快就好起來了。”洛瑾瑤張張脣,無聲的保證着。
“藥,再喝一碗藥,以防萬一。”周氏連忙道。
彼時碧雲、秋夢等婢女也都得知了消息,皆喜極而泣。
秋夢連忙將一直溫在爐子上的藥端了來。
周氏親自試了試洛瑾瑤的額頭,發現果真開始退燒,便放下了一半的心,又看着洛瑾瑤吃了藥後,這才道:“國公爺,你快回去補一覺,明兒個還要上朝。我就在外頭的榻上歪一歪,有事我立馬派人去告訴你。”
洛文儒搖搖頭,“回去我也睡不安穩,咱們就湊合湊合等一宿吧。”
秋夢忙道:“國公爺,大夫人,您們若是不嫌棄,到奴婢和碧玉的房裡略躺躺如何,奴婢們都收拾乾淨了。”
“也好。”周氏點頭。
洛文儒也並不在意。
二人並肩往廂房走去,周氏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的道:“這孩子,病一場就嚇我一回,我這壽命早晚有一日折騰在她手裡。”
“誰說不是呢,唉……”
烏鴉在月色裡振翅,呱呱叫着落在冷宮的枯枝上,兩個太監擡着一個長長的東西,噗通一聲扔進了水井裡,撒腿便跑的無影無蹤。
鳳儀宮內,皇后李氏攬鏡自照,當她又在自己的眼角發現了一條皺紋,氣的直接砸了鳳凰琉璃鏡。
“今兒晚上,皇上又宿在麗妃那個賤人那裡了?”
女官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連忙上前來跪下,回稟道:“回娘娘,陛下沒有歇在麗妃宮裡,而是歇在了乾清宮,也並沒有召幸任何嬪御。”
皇后起身,走到牀榻上歪着,拄着頭,冷着臉道:“除卻一個麗妃我拿她沒辦法,其餘的小蝦米,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那個敢忤逆我的小才人就是她們的下場。這會兒怕是成了水鬼吧,哈哈……”
乾清宮中,東暖閣裡,張全守着門,裡面,盛康帝的對面坐着一個風韻猶存的宮裝侍女,她正素手烹茶。
盛康帝望着她,打量她,挑剔着想:這張臉也有了歲月的痕跡,不復當年的嬌嫩白淨,這雙烹茶的手,肌膚也粗糙了許多,沒有了當年的美感。唯獨她通身的氣派還在,安靜祥和,典雅從容。
董卿卿,在他肯定這個女人沒有臉來見他的時候,竟然來到了他的跟前。
這麼多年了,人心易變,她也是有夫有子的人,怕是來求什麼恩典的吧。
只是,董卿卿,你可別得寸進尺,更別讓朕太失望纔好。
董卿卿脣角銜笑,望着盛康帝,送上一杯飄着嫋嫋香氣的清茶,道:“陛下,您的夙願終有成功的那一日。終究,您會真正的君臨天下,手掌這大齊江山,卿卿不悔,必將爲您平安誕下龍子,養育成人。”
依如當年臨行前,她對那個鬱郁不得志帝王的祝福與承諾。
此話一出,盛康帝便是一怔,頃刻便勾起了他對董卿卿的愧疚。
那些懷疑也就淡了。
“陛下,您嚐嚐這茶,是不是還是當年的味道,可好?”微笑動人,聲音已哽咽。
此去經年,再相見,已物是人非。
“奴婢日日烹茶,一日也不敢懈怠,奴婢片刻不曾忘,這是陛下最愛的茶啊。奴婢時常惶恐,當再見陛下時,給陛下烹茶,如若再也不是當年的味道,奴婢會如何?”董氏渴盼的望着盛康帝,等着他的答案。
盛康帝動容,許多過去的回憶一股腦的涌入。
“卿卿……”
他記起來了,當他被皇后壓制,是卿卿開解他;當他被外戚脅迫,也是卿卿彈琴給他聽,默默承受着他內心深處的暴躁和憤怒。
“陛下……”董氏掩面啜泣,“奴婢曾經有一個奢望,奢望着能和陛下白頭偕老,哪怕永遠都只是您身邊的宮女。可是……終究是命運弄人,陛下,奴婢連跟在您身邊的資格也沒有了。”
話出,泣不成聲。
盛康帝溼潤了眼眶,纔要擁她入懷,董氏卻退卻了,跪在地上便道:“奴婢已是不潔之人,怎敢玷污了陛下的龍袍。奴婢本無顏再見您,可是,陛下,奴婢放不下,放不下心中的……摯愛,我摯愛的陛下啊,請允許奴婢再見您一面吧。”
所有的懷疑煙消雲散,這一刻,盛康帝深信,董卿卿依舊愛他至深,登時感動到了骨子裡,脫口便是一句,“卿卿,吾妻。”
他俯身將董卿卿抱起來,抱在懷裡,卻驀地看見,她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鮮血沿着她的手腕,流向她月白的宮裝,上頭猶如盛開一朵紅豔之極的牡丹。
那般的刺目驚心。
“卿卿!”盛康帝心頭大痛。
外頭守着的張全聽到盛康帝的痛呼,猛的就推開了門,一下子就被裡頭的景象驚呆了。
盛康帝握着匕首,匕首插在董卿卿的心口上,這番景象,由不得張全不想歪。
董卿卿疼的五官扭曲,在這最後的時刻,她擡起染血的手摸向盛康帝蒼老的臉,“陛下,卿卿以死謝陛下寵幸愛重之恩。”
“卿卿,你怎麼這麼傻。”
董卿卿搖了搖頭,“陛下,我們的兒子,他受過太多的苦了,我死後,您、您一定要好好看護他,護他一、一世平安。他小的時候總被人罵野種,那時奴婢是多麼想大聲的告訴所有人,他不是野種,他是皇、皇帝的親生兒子,他血統高貴……陛下,別告訴兒子,我死了,就說我跟着那個人去海外了,我的一切您都安排妥當了,我將兒孫滿堂,好嗎?”
“好。”此刻,無論董卿卿要求什麼,盛康帝都會答應的。
“陛下,今生無、無緣相守,來生再續,可……好?”
盛康帝心痛難忍,潸然淚下,死死的攥着董卿卿的手,承諾道:“好、好,來生再續。你在奈何橋上,等朕幾年可好?”
董卿卿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笑,笑容動人,就那麼閉上了眼。
“卿卿……”盛康帝大痛,抱着董氏死亡的身軀,落淚如雨。
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少年時,他還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處處受欺辱,是這個被撥到他身邊伺候的小宮女引他第一次發笑;也是她,從御膳房偷來燒雞,兩個人躲在牀底下一起吃;還是她,擋在他身前,替他捱打。
他們少年相識,相愛,也曾海誓山盟,也曾傾心相許,本以爲可以攜手到老,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想起少年種種,青年遭遇,不禁怒意盎然,大喝一聲:“李氏孟德!”
李孟德,那是皇后的名字。
張全和董卿卿一樣,都是少年時便跟在盛康帝身邊的老人,對於董卿卿這個老夥計,他不得不豎起大拇指。
論起對陛下的瞭解,還是董卿卿。
這一番情態後,陛下心裡哪裡還剩一丁點的不愉,怕是連董卿卿和一個癟三生子的事情也不介意了,對董卿卿,對小主子全都是一腔愧疚。
奢望一個帝王的愛,太愚蠢,倒真不如謀求他一世的愧疚。
董卿卿,真是一個好母親,張全感慨道。
此後,小主子的前程無憂。
畢竟也是少年相識的人,張全心裡也很是難過,可陛下卻不能一味兒的沉浸在悲傷中,便勸道:“陛下,節哀。還是想想怎樣安排後面的事情吧,要把董氏葬在何處?”
盛康帝一吻落在董卿卿的側臉上,擡起頭來時,淚痕猶在,悲傷已去,“與朕合葬。另外,張全,你去將武氏族譜拿來,不必經過平王知道。”
張全心中一喜,面上依舊維持着傷感,應聲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