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臥榻之側
臥榻之側
荼蘼懶懶散散的闔目靠在老柳樹身上。手漫不經心的把玩着一條新自老柳樹上折下的柳枝。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有些熟悉的腳步聲讓她明白來人是誰,但她卻還是沒有睜眼。
“在想甚麼?”身側的草地塌陷了下去,有人在她身邊坐下,淡淡的問了一句。
苦笑了一下,她道:“甚麼也沒想!安哥兒呢?”關於他的一舉一動,季竣廷可以不告訴季煊夫婦,卻絕不會瞞着她。安哥兒竟會這般喜歡他,這點實在讓她覺得很是詫異。
“去書房唸書了!”他語氣平和的回答,聲音裡帶着不易察覺的淡淡的笑意。
她漫應了一聲,這纔想起安哥兒昨兒剛被季煊罰過,想來會老實個幾天。
“你來蘇州……所爲何事?”她問,沒有太大的情感起伏,只是一徑淡淡的。
四年了,再相見時,她平靜的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若是我說,我這次來蘇州,只是爲了見你一面,你可會相信?”過了半晌,他緩聲問。
荼蘼輕嗤了一聲,睜開明淨似水、通透安寧的雙眸斜乜的看向他。四年不見。林垣馳的容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那份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氣卻是日益彰顯。
他……又是皇帝了……
二人對視片刻,還是荼蘼先行轉開了視線:“我聽說這幾年,你一直對侯府多有照顧!”
林垣馳輕微的挑了下眉,沉靜如潭的雙眸依舊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是想要通過眼前這張平平無奇的面容尋找到昔日曾可傾國傾城的豔色。
他是愈來愈看不透她了……
荼蘼坦然的接受着他的凝視,過了片刻,見他遲遲不答,她才又道:“你若還念着當年情分,我只盼你再莫如此照顧纔好!”出頭的椽子總是先爛,恩寵若是太過,反讓人驚懼。
“爲甚麼?”他明知故問的說道。
荼蘼不答,只淡淡回眸與他對視了一眼。林垣馳默然片刻,方纔緩聲道:“荼蘼,你若真想侯府安寧祥和,就該與我回京!”他說着,伸出手來,自荼蘼掌抽過那根柳枝:“你該明白,從前走過的路,我再不會走,從前犯過的錯,我也再不會犯!”
荼蘼皺了皺精緻小巧的鼻樑,偏看他,然後綻開一個明淨無邪的笑靨,真摯問道:“從前走過的路,你再不會走;從前犯過的錯,你也再不會犯!是麼?”
“是!”他不想落進她的陷阱。故而只是簡單俐落的如此迴應。
她卻還是對此報以一聲冷嗤:“既如此,爲何你以爲我竟會重蹈覆轍?”
林垣馳一窒,餘下的話,一時竟是說不出來。
荼蘼反手奪過他手的柳枝,回手擲於身邊的淺池之內。柳枝落水,帶起些微的漣漪,引來池數條好奇的錦鯉。在圍着柳枝轉了一圈後,錦鯉們才深感無趣的悄然四散開去。
二人都不再言語。靜默了一刻後,林垣馳才忽而說道:“聽說王叔過幾日要來蘇州?”
荼蘼並不意外他會知曉此事,聞言便點頭道:“或者罷!我也不敢肯定,不過你放心,過幾日,我便要往杭州去,並沒有與他相見的打算!”
林垣馳側目看她,許久才道:“那竣灝呢,你打算讓他留在南淵島上?”
荼蘼聽了這話,不覺一驚,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你想說甚麼?”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林垣馳都非信口胡柴,東拉西扯之人,他說這話。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林垣馳淡淡應道:“荼蘼,朕以爲你該明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不着痕跡的轉換了自稱,由“我”一變而爲“朕”。
荼蘼一顫,忽然之間,便覺冰水灌頂,一時手足冰涼,渾身僵硬。
“想法子讓竣灝回京城去罷!”林垣馳平和自若的說道:“不要讓朕將來太過難做!”站起身來,他最後回頭道:“荼蘼,其實你一直知道,朕無意傷害你。所以,你纔會如此大膽。不過,有些事情,總是該有個度的。越了界,連朕,也未必就能保全季家!”
荼蘼不答,只是低下頭去,從水邊拔起一根狗尾巴草,撥弄着那毛絨絨的尖端。耳邊,卻聽得他的腳步聲,平緩的踏過草地、野花,漸行漸遠,逐漸消失。
在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要了解他。這種瞭解並不僅僅只是因爲他們從前曾做過一世夫妻,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擁有同樣的際遇,他們同是重生之人。
重生於她,先想的是補償前世她虧欠最多的家人。彌補從前的那些遺憾。若他與她有着同樣的想法,那麼,他想的,即便不是補償她,至少,也絕不會是傷害。因此,她纔敢大膽的藉着一把大火,逃離那無人敢於挑戰其威勢的深深宮闕。因爲她知道,他或者會氣惱、會震怒,會大雷霆,卻並不會因此而去傷害她最爲看重的家人。
逃離之後,她也曾想過去南淵島,但最後卻還是放棄了。她不想也不願過分的去挑弄他所剩無幾的耐心與容忍力。這些年來,她小心翼翼的走在一根窄細的長繩上,努力的不去觸及他的逆鱗。並試圖等待,希望時間能夠讓他漸漸淡忘了從前的一切。
同是重生之人,她是較早離開的那個人,她的所知所曉其實有限,至少遠沒有他多。因此上,在他登基以後,她對他,便幾乎沒有了任何的威脅。
而這,也是她這幾年來。一直沒有着手爲季家營造後路的原因之一。
在這個敏感的時期,她不想引起他過多的注意力,讓他以爲她別有所圖。
嘆了口氣,她慢慢捻動着手的草芯,任草籽落了滿身。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她慢慢的咀嚼着這十個字,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
這兩個人,將來總會有對立的一天。而這種對立,或者早在林垣馳重生前,便已經生了。她甚至突奇想:有沒有那麼一種可能,可能……林垣馳的重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
想到這裡,她不由的打了個冷戰,覺得整個人都有些寒顫顫的。
“怎麼了?”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一驚擡頭,卻望入季竣廷關切的雙眸。
荼蘼苦笑了一下,答道:“沒有甚麼,我只是在想‘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句話!”
季竣廷猛然一驚,迅回頭左右看了一眼:“剛纔……他……來過了?”
他其實也是路過此地,因荼蘼極愛這片地方,總愛在此處教安哥兒**,所以他在路過此處時,纔會信步過來一看。卻沒想到真在這裡見着了荼蘼。見荼蘼神色抑鬱、若有所思的坐在這裡怔,他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卻不料荼蘼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這麼一句話。
荼蘼微微點頭,她二哥是個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從來都是省時省力的。
“想個法子,讓三哥儘早回來罷!”她輕聲道。
季竣廷雙眉緊蹙,半晌才道:“讓竣灝回來,其實不難。只是,這些年,培之待我們不薄,怎麼說,我們也不能……況且,竣灝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日真相大白……”
季竣灝本就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此刻若瞞着他,以父母爲藉口,自是不難令他回家。只是將來若是出了事兒,難說他會有何反應。季竣廷想着,便沒再說下去,雙眉卻是愈蹙愈緊。
荼蘼則在默默回想着與林培之相識這些年來他的一言一行,怎麼想也並不覺得他像是包藏禍心之人。不過世間之人,本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
“等他走了,我想去見一見他!”她輕聲的說道。
這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謂。但季竣廷卻是心知肚明,點頭道:“如此也好!”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都覺憂心忡忡。明麗的春陽,在這一刻,也似乎全然失去了光芒。
荼蘼站起身來,輕輕一拂身上的草籽,眯了眼,仰頭看了看天上春陽。晴空如洗,遊雲如絲。她忽而一笑,問道:“二哥,你說,這天,會不會突然就塌下來?”
饒是在這憂心忡忡之時,季竣廷仍是帶笑調侃道:“你這難道便是在效仿杞人憂天麼?”
荼蘼聞言皺一皺鼻尖,半晌,卻終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季竣廷也跟着朗聲大笑起來,只是二人面上雖都笑意盈盈,心卻是各有心思。
“二哥,你現下可有甚麼事兒?”荼蘼忽而問道。季竣廷一怔,旋即搖頭示意並無它事。荼蘼見狀便順勢道:“那便陪我一道去看看安哥兒罷!說起來,我還沒去過他的書房!”
季竣廷點頭笑道:“也好!”被荼蘼這麼一提,他卻又不禁想起昨兒林垣馳對他所說的話來:“昨兒,他對我說,安哥兒這書,不念也罷了!”
荼蘼聞而愕然:“甚麼?”季竣廷也不瞞她,便將那番話一一說了,荼蘼微微恍惚,卻莫名的因這句話而想起另一個人來:“二哥,皖平,她現在在哪兒?”
季竣廷忽然聽了這個名號,第一反應竟是茫然不解:“皖平?”吐出這兩個字後,他才恍然笑道:“荼蘼,你是說皖平公主?”
荼蘼點頭道:“正是!”她似乎依稀聽說,皖平公主的駙馬虞適之正是江南人。
季竣廷這時候卻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般,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是了,我倒險些忘記了,駙馬都尉虞適正是杭州人。不過,我聽說前年,他已因病暴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