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不記得當初你爲咩要學功夫?我整日讓你洗衣掃,你都不走?從六歲進洪義海,捱到十四歲才正式拜師?”黎劍青對自己的徒弟一字一字的問道。
黎劍青知道霍東峻現在身家頗豐,不再是當年那個要穿自己長衫坐在醫館裡爲村民問診賺錢的少年,自己的徒弟出人頭地,黎劍青並不會不高興,只是他惋惜霍東峻的一身功夫。
功夫不是燕窩魚翅,只要有錢就能買來,就算是雷震寰買來一個香港武術聯會的會長頭銜,但是香港武術界邊個又真的會當對方是武功高手?功夫,是要靠自己一拳一腳,流血流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練出來的,沒有一點點速成的可能,霍東峻十八週歲就能在登雲樁上奪魁拿下獅王,就代表他的潛力比自己要高,至少黎劍青自己不敢說十八歲時就能在天后誕辰的獅王爭霸中一舉奪魁,但是霍東峻做到了。
可是做到這一切之後的霍東峻,就再也未碰過木人樁,而且在似有似無的躲着自己。
霍東峻聽着黎劍青的話,沉默不語。
“你缺錢咩?”黎劍青對其他徒弟從來沒有這麼多話,但是對霍東峻,似乎要把這兩年的問題一起問完。
霍東峻搖搖頭。
“還學不學功夫?我教你。”黎劍青如同一塊岩石,站在那裡,目光一如當年平靜,開口問道。
霍東峻沉默了足足三四分鐘,才重重點頭:“學。”
他算是看出來,自己的師傅怕是一直在等自己返洪義海,就是想當面問自己這句話,如果今日自己說一句不學,這些年的師徒父子情分,恐怕就要走到盡頭,就算不逐出師門,以後師傅也不會再讓自己踏進洪義海。
“蔡李佛拳的拳理還記得幾多?背來聽聽。”黎劍青像是一句逼着一句發問。
霍東峻輕輕吐了一口氣:“遲人後動,先人而至,招即是打,打即是招,連捎帶打,環環相扣,呼吸吐納,純任自然,自頂至踵,均需用勁。”
這四十個字是洪聖蔡李佛拳的基本拳理,蔡李佛拳的所有招數套路全部都是圍繞洪聖蔡李佛祖師爺陳亨傳下的這四十字拳理而存在。
聽到霍東峻流暢背出這四十個字,黎劍青微微點頭:“你的生意現在用不用你自己打理?”
“有人打理。”
“明日你去藥局坐堂出診,上午出診半日,下午返武館練功。”黎劍青說出這句話時,雙目如鷹,鎖定霍東峻雙瞳。
霍東峻苦笑了一下:“我若是不答應,師傅估計就趕我出師門,我當然答應,只是師傅,整天在武館不太現實,最少也要讓我把細蓉的學費賺出來吧?”
其實細蓉那點學費,霍東峻現在的錢就足夠讓師傅,師妹甚至武館所有人都衣食無憂,可是黎劍青的性格霍東峻知道,自己如果說做不到師傅的要求,等着自己的就是大麻煩,所以只能迂迴。
“有人幫你打理生意,就和大春幫我打理武館一樣,等那些人搞不掂,才需要你出面,不然你爲什麼花錢請他們來幫你做事?”黎劍青轉過身朝大春說道:“練完拳去做飯,今日開始,多做阿峻一份餐飯。”
大春答應了一聲,指了兩個武館弟子去廚房做事,黎劍青走上樓梯,看樣子是準備回房,樓梯上了一半,黎劍青纔像是剛剛想起什麼,對站在大廳裡愣神的霍東峻說道:
“廣州國術社,聽過沒有?”
霍東峻揚起臉望向自己師傅,搖搖頭,黎劍青頓了一下,繼續開口:“兩廣國術館呢?”
霍東峻揉了揉臉:“師傅,我這段時間的確沒練功,但是不要把我當初學者得不得?兩廣國術館我都未聽過,哪裡有臉說自己食過夜粥?不過廣州國術社就真的未聽過。”
兩廣國術館是民國十七年在廣州籌建的中國武術組織,雖然民國十九年,廣東政府主席李濟深被蔣介石囚禁湯山,兩廣國術館就被蔣介石和新任廣東政府主席陳濟棠解散,只存在了七個月,但是這七個月,促成了廣東近代武術的一個黃金時期,這七個月,也是武術史上著名的北拳南傳的起始,可以說萬籟聲,李先武,傅震嵩,顧汝章,王紹周等北派名師,全部是李濟深請來做北拳南傳和南北拳術交流的,也就是至今被武術界讚頌的“五虎下江南”,當年的兩廣國術館從校長,到教務主任,再到教練,全部是南北兩派知名武術家,洪聖蔡李佛拳三祖陳耀熙,也就是霍東峻師公宋天揚的師傅,當時入兩廣國術館也不過是個教練,而且陳耀熙據傳說入兩廣國術館根本就是想去當學員,陳耀熙可能是謙虛,但是也能看出,能讓蔡李佛三祖這樣的人物自謙,那些兩廣國術館的大佬都是什麼存在。
霍東峻對兩廣國術館很瞭解,但是對廣州國術社卻不清楚。
“兩廣國術館解散之後,北方五虎的顧汝章,王紹周組織成立了廣州國術社,接收了一部分兩廣國術館的老學員,三祖和你師公當年被請去在廣州國術社做過一段時間教練,後來王紹周被李宗仁請去做國民黨桂系總司令部國術教練,授上校軍銜,顧汝章被湖南省政府主席何健請去出任湖南國術館總教頭,廣州國術社剩下的著名教頭只剩下北勝蔡李佛宗師譚三和三祖陳耀熙還有譚三的徒弟聶榮飛,三祖的徒弟宋天揚,如今,北勝譚三的高徒聶榮飛已然是新加坡國術總會會長,邀請你師公去新加坡敘舊。”
說到這,黎劍青就住口不再說,踩着樓梯上二樓回了自己的房間。
大春摸不着頭腦,雖然今天黎劍青已經是破天荒說了這麼多話,可是最後這段話大春卻沒聽明白黎師傅的意思,和師公宋天揚敘舊,關峻哥什麼事?
可是看看霍東峻,發現霍東峻滿臉的嚴肅。
“峻哥,黎師傅講的咩意思呀?”大春的優點就是不恥下問,主動問道。
霍東峻側過臉看了看大春:“北勝譚三當年在廣州國術社和我們洪聖蔡李佛的三祖就快勢成水火,現在你覺得譚三和三祖都死了這些年,他那徒弟無端端邀請師公真的是去敘舊呀?”
“那就不去好了?師公反正一把年紀,來香港都吃力。”大春順着霍東峻的思路說道。
“師公不去,可是對方相邀,總要有人去新加坡見他,不然你覺得師傅爲咩要和我講這件事?”
“黎師傅是想你去?”大春總算恍然大悟:“難怪黎師傅今日對你講了這麼多。不過,師公不去,應該是黎師傅去纔對,總不能輪到你一個徒孫去登門吧?”
“你希望我師傅跛着腳跑去新加坡被人嘲諷呀?會敘舊纔怪,當年譚三輸了三祖一招,把自己的武館搬出了文德街,現在他徒弟已經成了一國的國術總會會長,收到我師公落魄的消息,當然不會錯過,不過我師公一定不知這件事,搞不好就是那位師姑接到電話,然後告訴我師傅,我師傅就想到我,這件事恐怕在他肚子裡已經藏了太久。”霍東峻嘆了口氣,對大春說道。
“那就恭喜你,峻哥。”大春拍了拍霍東峻的肩膀,笑着說道。
霍東峻從衣服裡取出香菸分給大春一支:“你話師傅爲咩不準備帶阿九去新加坡?”
“阿九?阿九是癲的,你真的以爲柳小姐能醫好他的癲病呀?”大春接過香菸吸了一口說道:“阿九已經不打拳很久了,師傅都未管過,任由他整日跟着柳小姐跑去做義工。”
霍東峻愣住了:“阿九爲咩不再打拳?三姐不管他?”
“阿九是師傅記名弟子,就好似我一樣,我如果話不再學拳,師傅最多隻是嗯的一聲,絕對不會像今日勸你這樣講這麼多話,至於三姐,你話三姐是希望有一個如果走出去遇到事情動不動就打人殺人的弟弟,還是一個不懂功夫整日笑呵呵幫人做義工的弟弟?不過黎師傅都可惜阿九的,知不知?爲了幫阿九調整他的呼吸吐納,黎師傅用心了很久,可惜剛調整過來,阿九就不再練拳,跑去幫柳小姐做事,不過師傅也未開口勸他。”
“老古板。”霍?峻心裡嘟囔了一句,自己師傅是老派武林人的個性,記名弟子不算是真正的門人,去留自由,可能在自己師傅心裡,只有大師兄,二師兄和自己纔算是門人,可惜,前兩個都已經被逐出師門,不然師傅也不會今天說這麼多話逼自己重拾功夫。
兩人正聊着天,二樓黎劍青從上面拋下一件黑色長衫:“換上,去藥局坐堂。”
霍東峻揚手接住長衫,對黎劍青問道:“阿九呀,師傅你不可惜?”
“武之一道,去其華,持其恆,可以即戎矣,反之,則自棄也。”黎劍青站在二樓處說了一句。
霍東峻抓着長衫反問道:“那我之前不也是自棄?”
“你還有一個瘸腿的師傅。”黎劍青說完轉身回了房間。
“果然是自家的孩子自家疼。”霍東峻唸叨了一句,扒掉武服開始套長衫。
大春問道:“剛剛黎師傅那句話什麼意思?什麼其華其恆?奇華不是賣餅的嗎?奇華餅家,電視上做廣告我有看。”
“師傅說,修煉武術,要去掉其中的糟粕,練習其中的精華,最重要是堅持不懈,一定會有所成就,相反,就是自我放棄,他自己放棄,別人爲什麼要可惜?”霍東峻把長衫套在身上說道:“我去藥局見三姐,問問她,爲咩不要阿九繼續練功夫,師傅能勸我,卻不會勸他,他自棄冇人管,那一身功夫扔掉更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