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聞聽此言,便問道:“往京裡捎信?你在京裡還有什麼人麼?”小玉答道:“我在京裡有一位遠房姑媽,如今在宮中當差。”
傅月明聽說,重新在椅上坐了,細思不已。小玉見她不答話,心中不安,忙又說道:“姑娘放心,我那姑媽與我家關係甚遠,我們家當時犯的並不是什麼殺頭的大罪,又是受人拖累的,算起來不過是個從犯罷了。那案子宮裡既有了定論,這又過去一年多了,想必風聲已然過去。我在這徽州城裡這許久了,並沒聽見朝廷下文書拿人的消息。再則,我是個女子,朝廷也未必肯下大工夫追捕。”
傅月明這才鬆口道:“那你尋她是預備怎樣?”小玉說道:“我家道衰落,親人皆四散飄零,我知道的親戚除卻福建那邊的,便只是這位姑母了。福建的,我只聽說過,卻從未得見,就去尋,也未必尋得着。我就這麼一個親人,還求姑娘可憐罷。”
傅月明見她神情悽苦,說起那家逢災禍,親人飄零之時,未免想及前世自己家破人亡的光景,心中頗爲動容,又憐她身世悽苦,便說道:“既是如此說,你便也寫封信來。只是你那姑母既在宮裡當差,熠暉只是一屆布衣,怎有門路去尋呢?”
小玉見她答應,甚是高興,連忙說道:“這卻不防,宮裡規矩,這些宮人也是可以和家裡通信的。姑娘將信交予姑爺,再叫姑爺把信送到東輝棧上,給那店掌櫃就是了。”傅月明心裡疑惑,又不懂京裡的那些規矩,心裡忖度着季秋陽既在京中,又是長年在外走動的人,閱歷頗豐,想必知道如何料理。再者,多結實幾個人,於將來也未必沒有好處,也就應了下來。
當下,小玉便走去,借了紙筆也寫了一封信,先拿來與傅月明看。
傅月明讀了一遍,見上頭只是親戚間的親語家言,並無什麼異樣,小玉更是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曾提起,便將兩封信封在了一處,說道:“還是封在一起罷,免得林常安拿了信,心裡起疑打開來看,再節外生枝。”
小玉自是沒有二話,兩人當即將行囊收拾了,統共打了一個包裹。
傅月明在屋裡歇了歇,又重回上房去。
這日到了傍晚時分,林家打發了兩個小廝來,傅月明便叫人將包裹拿了去。傅沐槐在堂上,同那兩人攀談片時,聞聽這林家上京求親的聘禮,竟足足裝了三大輛車,又派了十五六個青壯家丁跟隨。林知府因隨行財物甚多,並不放心,另自衙門裡調遣了排軍護送,只是嘆息不已。
打發了這二人去,傅沐槐進後頭來吃飯,與傅月明說起道:“這林家如何這等富貴,上京求親,竟打點了這許多聘禮!雖說官久必富,這也未免潑了天了。”傅月明笑道:“只怕求親還是一則,我前些日子聽那林家小姐說,明年宮裡又要大選,林家預備將她送去。林公子此次上京,只怕要先替她鋪路呢。再則,林公子的外祖是京中的高官,林公子目下雖不曾出仕,將來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少不得要打點結交些人,那官場裡的事,哪一樁哪一件不需錢使費?京裡的那些人,又都生得一雙富貴眼睛,等閒看不到眼裡。林家在這徽州城裡了得,入了京可就尋常了,出手低了只怕還要惹人笑呢。”
傅沐槐聞說,倒憂慮起來,開口道:“既是如此說,熠暉在京中的盤費只怕是不夠使的。橫豎林家明日才動身,趁着今兒,我再自家裡包些銀子,叫他們捎去?”說畢,又躊躇道:“可惜近來忙着新鋪子的事兒,又從南邊新置辦了些貨物上來,手裡沒那許多活錢,只能挪出一二百的銀子來,要多也沒有的。”傅月明看父親爲季秋陽前程操心,心中倒也甜甜的,開口笑道:“父親不必如此費心,他既不曾使人捎信回來說,自是有他的法子,想來並不難於此事。父親就不必多費心了。”
傅沐槐望着她,溫言笑道:“我這般,還不是爲了你?你的終身都着落在他身上,他將來若有出息,你的日子不也更好過些?也罷,待吃畢了晚飯,叫來升進來封銀子出去,交予林家便了。”說罷,這父女二人就一道吃了晚飯。
待吃過了飯,傅沐槐恐拖延至宵禁時刻,不好出門,連忙同管家來升在家中東挪西湊,找出二百多兩銀子來,又尋了一把金鑲白玉壺、兩隻金口菊花杯出來,叫他封了,轉送去林家,託他們一道送上京去。因銀錢數額大,就叫來升親自去了一遭。
那來升去了一時,便折返回來,說道:“林公子叫小的上覆老爺,說東西收着了,要老爺放心。到了京城,他必先叫人將東西送與咱們姑爺的。”傅沐槐聞言,點頭打發他去了,看看時候不早,便回書房歇息。
傅月明也歸入上房,伴着陳杏娘。到了晚間,陳杏娘又漸漸有些不好起來,傅月明守在牀畔,一步也不肯輕離。
那冬梅亦在外頭聽着動靜,但凡裡頭呼一聲,便急忙招呼熱湯熱水。這一夜統沒片刻清淨,到了五更天上,衆人才略合了閤眼。
到了隔日清晨,冬梅正在外間炕上打盹,忽聽一陣腳步聲響,連忙睜眼。只見傅月明披着衣裳,趿的鞋,慌慌忙忙自裡頭出來,連聲道:“快起來,去叫老爺,太太不好了!”
冬梅心裡一緊,一骨碌便自炕上爬起,一面系小衫上的紐子,一面就問道:“姑娘怎麼了?這等慌張,太太又怎麼不好了?”傅月明登時嚷道:“太太病又重了!你這丫頭還只顧在這兒問些什麼,還不快去告與老爺!”
冬梅見她一張俏臉慘白,眼裡還噙着淚花,料知不假,心裡一驚一喜,連忙拿手壓平了頭髮,扭身出門而去。傅月明見她去了,微微一笑,對寶珠道:“你同我進來。”便又進內室去了。
冬梅出了上房,先不出去,回身見並無人出來,院裡又空無一人,便快步走至傅薇仙所居的小房門口,輕輕敲了敲窗櫺。
蘭芝在裡頭聽見,打窗子裡望了一眼,便向內說了一句:“是冬梅姐姐。”
傅薇仙並不肯出來,只問道:“你瞧瞧,外頭有人麼?”蘭芝搖頭道:“時候還早,並沒人。”傅薇仙這才自屋裡出來,問道:“什麼事?你在那邊,也不謹慎些,就這麼慌着走來找我,也不怕叫人瞧見。”
冬梅笑道:“我有樁好消息要告與二姑娘呢。”說着,便湊上前來,低聲說道:“太太,似是不成了。”
傅薇仙身子一震,連忙問道:“這消息可作準麼?你可不要扯謊。”
冬梅說道:“我有多大的膽子,就敢拿這話來扯謊?昨兒晚上,太太整鬧了一整晚不曾好生睡着,我在外頭聽着,到了後頭竟又說起胡話來了。到了今兒一早,這天才亮,大姑娘就自裡頭披頭散髮的跑出來,說太太不好了。我留神看着,見大姑娘的神色驚慌,衣裳也不及穿,只是披着,連鞋也穿反了,這神態不似作僞,顯然太太是真的又病起來了。太太的身子,是早叫顧大夫給淘漉空的了,又這幾日又吃着趙婆婆的丸藥,想必是差不多了。”
傅薇仙低頭不語,心裡盤算了一陣,方纔說道:“不妥,這未必便是真的。怎麼傅月明纔將你叫回上房,太太就發起病來了?還是瞧瞧再說,別落了人家的圈套。你暫且回去,留神看着,瞧他們要怎樣辦。若是個局,他們必定自己露了馬腳。如若不是,也不急於這一時。你先去罷,別叫人看出破綻來。”
冬梅聞說,也覺此言在理,忙笑道:“還是姑娘仔細,倒是我莽撞了。”傅薇仙冷笑道:“吃她的虧也多了,我算是怕了。沒有把握的事,我是再不敢魯莽行事的了。”
二人說了一陣,冬梅怕有人過來瞧見,連忙去了。
傅薇仙四下望了一眼,又回了屋內。
回至房中,她自在一張椅上坐了,心裡兀自計較不已。蘭芝遞了皁過來,說道:“姑娘先洗臉罷。”說畢,又止不住問道:“姑娘想什麼呢,這般出神。打從跟表少爺訂了親,姑娘再不似以往那般愛說笑了,倒沉悶起來。”
傅薇仙並不答話,接了皁過去,見竟是尋常皂莢做的,並不是用慣了的茉莉花肥皂,便問道:“怎麼拿了這個與我,那茉莉花皁呢?”蘭芝支支吾吾道:“那皁前兒用完了,管家媳婦說家裡事兒多,不及去買,叫姑娘先湊合着使。”
原來,自從田姨娘被逐出門去,府裡下人見傅薇仙失了勢,便都大起膽子,時常剋扣她屋裡的用度。陳杏娘與傅月明又都撒手不管,傅沐槐是自來不問這內宅事務的,這些人便越發的肆意妄爲起來。
傅薇仙聽了這話,哪裡猜不出這裡頭的緣由!先不說話,半日才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道:“這起狗眼看人低的賤奴,待我得勢時,必將今日的賬一筆一筆的算回來!傅月明今日欺凌我多少,明日我必要加倍的奉還於她!”
蘭芝聽她言語甚是怨毒,又扯到大姑娘身上,並不敢接話,只是垂首立在一旁。
傅薇仙先去洗了臉,正拿手巾擦拭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事,便問道:“我叫你燒的東西,你都燒乾淨了?”
蘭芝臉上一紅,心裡有些發虛,但素來畏懼這二姑娘心狠手毒,不敢實說,只是點頭道:“都燒乾淨了。”傅薇仙又問道:“沒人瞧見罷?”蘭芝道:“我都在後園子裡,假山石後頭燒的,沒人看見。就是紙灰,我也都掘土埋了。”
傅薇仙這點了點頭,不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