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距離方維信在樑家大宅第一次見過樑墨琰之後,大概過了一年半多的時間,他才又在一次世家之間的小型宴會上,再次見到那個給他留下了一個壞脾氣的印象的男孩。

雖然方家中這一個年齡的孩子都會被要求去參加這一類型的活動,但其實方維信卻對此並不熱衷。那些世家的孩子,總是帶着僵硬的面具,被教導得像是一個個精緻卻刻板的人偶,模仿着成人的語氣和表情說話,讓他覺得無趣和乏味。

所以他更喜歡待在家裡的琴房中彈琴,練習指間的每一個技巧,彈熟每一首難度漸高的曲子,都能讓他感到無比的愉悅。

方維信從小就展現的這種聰明和絕佳的領悟力並不僅僅只是在音樂這一方面,學習並熟練掌握一門知識,並且能夠靈活自如地運用,這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種天賦。這是最讓方維信的父母感到欣喜和滿意的地方。

方氏是一個世家大族,在長遠的族譜中,不乏一些地位顯赫的人物。到了這一代方老太爺的手中運籌帷幄,倚着深厚的背景,方氏財團在商界發展做大,擁有了不容小覷的強大實力。

方維信的父親在方家和他同輩的子弟中,並不顯得出色,比起那些嫡系或者非嫡系但在家族中顯得出類拔萃的兄弟,顯然方維信的父親不太能得到方家的掌權人方老太爺的重用。在那些社交圈子中,人人都是勢利,這種權勢和地位的差別,也就決定了一個人所能夠享有的待遇。爲此,方維信的父親在家族中總是顯得鬱郁不得志,而偏偏,方維信的母親還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

方維信被他的父母當作換取更高的權勢地位的籌碼,尤其是他的母親,不停地讓他去學習更多的東西,要求嚴格,甚至苛刻,只因爲她寄望於這個孩子,能讓她在方家獲得後半生的富貴和顯耀。

但偏偏方維信是一個很有着自己主見的小孩,他喜歡音樂,喜歡鋼琴,卻絲毫不影響他的父母強加在他身上的諸多要求和桎梏,無論學業會有多忙多緊張,他都從來不應付敷衍,而是完成得無可挑剔,然後再擠出時間來去練習他的鋼琴,即使他的父母想要阻攔,卻也無可奈何。

方維信從來對於自己所喜愛的都會有這種近乎偏執的執着。

第二次見到樑墨琰的時候,方維信一眼就認出了他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爲什麼會對那個壞脾氣的男孩記憶這麼深刻,只不過才見了一次面,兩人也沒有怎麼聊,而且這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跟其他幾個世家的孩子見面次數還要多些,都還不會對別人有這樣深刻的印象。

方維信遠遠看着樑墨琰被不少人衆星拱月般環繞。那個男孩是船王世家梁氏的嫡系長孫,將來也就是恆泰整個產業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無論身份還是地位,也難怪在這樣的年紀就已經被周圍的人追捧逢迎。

雖然同是出身世家,但也只有樑墨琰,才能算得上是那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方維信也曾偶爾聽起自己的父母說起有關樑墨琰的一些事情。沉穩的、懂事的、有禮的、聰明的、優秀的,種種褒義的形容詞似乎都可以往那個男孩的身上堆砌,方維信初初聽到時感覺有些訝異,爲什麼自己所見過的樑墨琰卻並不能和這些大人們眼中的那個樑墨琰對上號呢?那只是一個壞脾氣的男孩,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睛,在生氣的時候,會變得陰沉。

方維信看見樑墨琰如同大人一樣在幾位世家的叔伯之間說話周旋,腰身挺直,舉止優雅,臉上帶着淡淡的笑,神情很是專注認真;方維信有些想笑,可是他看得出來樑墨琰並不是像別的孩子那樣在模仿大人裝樣子,那種自然而然的神情和儀態,靠裝是做不出來的;何況那些叔伯的眼神中對他也是帶着滿意讚賞,絕對不像是對孩子的那種敷衍應付。

只不過,方維信卻在偶然間捕捉到了樑墨琰在談話的間隔中沒有面對任何人的的時候,眼裡會閃現出一種冷漠的神情來。

這讓方維信覺得有趣,也一下子想明白了爲什麼自己會對樑墨琰有着不同於別人的一些好感。

原來,樑墨琰似乎和自己是同一種人呢。

想通這一點,方維信就有了想要再和樑墨琰多認識一些的慾望。

性格中的冷淡和早熟,讓方維信很少會想去和同齡的那些小孩交往,平常空閒時的他要麼一直坐在鋼琴前不停地彈奏,要麼捧着樂譜好像看書一樣看得津津有味,要讓他看起來最像一個這個年齡的小孩該有的樣子,也就是隻有在他面對着自己收集的那些俄羅斯彩蛋滿臉高興欣賞的時候了。

而他的這一點,幾乎差點讓他的父母誤以爲他是一個有着自閉症的小孩。

當這個小型的宴會進行到一半,那些大人們都紛紛各自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個個小羣體說着話的時候,方維信看見樑墨琰終於獨自離開了人羣,悄悄走出了大廳。

他一路尾隨着樑墨琰走進了大宅花園的深處。

此時正值初秋的傍晚時分,漫天是被晚霞渲染得柔和的淡紫,晚風有些涼意,可是南方的庭院即使是在這秋風初起的時候也還是蔥蔥郁郁,空氣裡有着青草的氣息,園子裡不像那奢華熱鬧的大廳,反倒有種寧馨的平靜。

方維信只是遠遠地跟在樑墨琰的身後,他很好奇,原本以爲樑墨琰是想要在大廳門口站上一會兒就回去的,可是沒有想到他會離開得這麼遠,一個人避開所有的大人走到花園裡面,難道他是準備揹着大人在花園裡面玩會兒嗎?——這可真不像是樑墨琰會做的事。

只見樑墨琰終於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似乎在對着一叢灌木怔怔地發愣。就在方維信想走上前去打一聲招呼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樑墨琰那一直筆挺着的肩背慢慢開始鬆懈了下來,頭漸漸也低垂了下去,那個跟自己身高相仿的背影,不再有剛在在大廳裡自信沉穩的模樣,看起來反倒像是一個符合他現在年齡的真正的小孩子了,——一個好像在爲什麼傷心難過的小孩子。

方維信有些驚訝,他不知道爲什麼樑墨琰會突然這個樣子,只好依然遠遠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樑墨琰慢慢蹲下身,坐在了花園草地上的一個假山石上,然後抱着膝,緊縮着身體,額頭靠在膝蓋上,將臉埋在了臂彎裡。

他是在哭嗎?看見樑墨琰忽然之間的這種轉變,方維信有些疑惑不解地猜想着。

猶豫了一會兒,方維信才終於邁開腳步繼續走上前去。

聽見草地被輕輕的腳步踩踏發出的沙沙聲,原本一直伏在膝上的樑墨琰猛地擡起頭來。

方維信從那雙眼裡果然又看見了自己所記憶深刻的陰沉和防備,只不過,這一次,在這些之外,他還發現了樑墨琰來不及隱藏的一絲憂傷。

還好他不是在哭。方維信有些莫名地想道。

在那越來越不友善的目光中,方維信一步步走到了樑墨琰的面前,站定,然後蹲下身,平視着那越見冰冷和敵視的眼睛,輕輕一笑,側着頭道:“嗨,樑墨琰,我們又見面了……”

港島的夜幕遲遲才降臨,天邊還帶着一抹紫紅色的晚霞,而灰藍的天空已經輝映上了都市閃爍奪目的霓虹。

今天是GK在這繁華地段的第二間精品店的開幕日,儀式低調卻仍然奢華而隆重,一如GK這個品牌本身所一直具有的風格。

開幕儀式之後有一個小小的酒會,然而過來捧場的名人嘉賓卻是不少。

秦優和貝靜妮一同來到了酒會所在的會場。他是GK新籤的代言人,在合約期間,一些品牌推廣相關的活動也是需要出席的。

從車上下來沿着深紅的地毯走入會場,短短的一段路,兩旁卻還是站了不少攝影師和記者,貝靜妮一身銀色流蘇的露肩禮服,高貴而柔媚;她身旁的秦優則是一身菸灰色系的襯衫西褲,窄版瘦削的剪裁很是襯托出他那高瘦修長的身形,俊美的容貌,冷淡深邃的眼神,少年的外表,身上卻有一種屬於成熟男人才有的深沉和漠然的氣息,讓在場的媒體和記者們驚豔。

酒會中除了那幾個GK的高層,還有一些上次在慈善晚宴中見過的熟面孔,再一次見到秦優,各自的神色和態度都不再生疏,反倒顯得親熱和熟絡許多。今時的秦優可不再是那默默無名的陌生新人。隨着方可盈的新曲MV播遍大街小巷,秦優在MV中的出現開始引起不少關注這方面動向的人的注意,廣告及新MV的片約開始增多,甚至諸人還得知他還是GK新簽下的代言模特,此時身價自然已經是非同一般,自然也都分外賞面。高捧低踩在這社交圈子裡本就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實在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在會場中寒暄完一圈,秦優獨自端了一杯香檳站在了大廳的一角,這是當他還是方維信的時候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

在現實生活裡,人們演戲的天份往往要比在銀幕前還要發揮得更淋漓盡致,那些刻意的逢迎奉承會在熱情豪爽的僞裝下顯得真誠無比。

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看着,他知道,當自己走入人羣當中的時候,也是一個帶着面具的人。

不知道爲什麼,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初秋傍晚的花園深處,當樑墨琰第二次見到自己時的那個眼神,帶着冰冷的防備,一點也不友善,可是,那雙眼睛卻很乾淨,在眼底的深處,還隱隱藏着一些孤獨和憂傷……

“沒想到你就是那個貝靜妮親自看中籤下的模特,不錯啊,挺有本事的,短短時間,居然也讓你混得這麼風光。”

秦優轉過頭,看見秦珊珊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旁邊,一身鮮紅緊身短裙包裹着她曲線玲瓏的高挑身段,頸間一條碎鑽項鍊,妝容精緻,整個人看起來熱烈而野性,美豔動人。

“是你。”秦優漠然地掃了秦珊珊一眼,端起手中的酒杯放在脣邊輕輕抿了一口。

秦優冷漠的反應叫秦珊珊心裡感到不快。她沒有想到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弟弟居然就是這一陣子忽然風頭正盛的那個新人。她也曾在IMG混過,始終也只是一個接拍一些小廣告的普通模特,藉着一次偶然機會,她才攀上了樑邵庭,解除了和IMG的合約,改簽在東皇娛樂。現在,仗着樑邵庭目前的寵愛,東皇將她重新包裝,推上了一線藝人的位置。

這個弟弟真是順風順水得叫人討厭!不但父親巴巴地捧着秦氏的產業等着他來繼承,就連在這個圈子裡,也是被人衆星拱月地圍繞。

秦珊珊冷冷一笑,眼睛望向酒會大廳的另一端,意有所指地道:“你看,我們還真的是很有默契不是嗎,我上了樑邵庭的牀,你上了貝靜妮的牀。聽說她挺寵你,整天都圍着你轉,樑邵庭可都沒有對我這麼熱情過。她是那麼精明強幹的女人,可惜老公花名在外,難免空閨寂寞,你真的能滿足得了她嗎……”

秦珊珊的話驀地停頓,只因爲下頜被秦優牢牢握住,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美眸緊緊盯着那張慢慢俯下來的俊臉。

“以你的出身教養,實在不應該說出這樣粗魯的話來。”秦優俯身看着秦珊珊淡淡地道,眼中卻是一片冰冷。

秦珊珊愣住,心裡卻忽然對這個少年感到有些害怕。當那雙漂亮的眼睛這樣冷冷地盯着自己的時候,她的背後真的會莫名地躥起一絲涼意。

怔愣了一會兒,她纔想起自己竟然被一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少年給嚇住了。

臉上閃現惱怒,她猛地側頭退開一步脫離了對方的鉗制,仰起頭諷刺地一笑,報復地道:“憑你怎麼配和本大小姐提身份和教養,別忘了你纔是那個野種!”

秦優兩手抱臂,冷漠地看着秦珊珊惱羞成怒之後的張牙舞爪。

“哼,怎麼不說話了?”秦珊珊得意地笑了笑,眸光一轉,似想起什麼,又重新踏上前一步,靠在秦優近前,挑釁地道,“不用裝得這麼冷清的樣子,在這個圈子裡誰都乾淨不了。說實話,我真的很佩服你,不但把貝靜妮收得這麼服服帖帖,居然還能勾搭上樑墨琰。”

“說起來,你真的還要感謝我,親愛的弟弟,”秦珊珊伸手輕輕搭在秦優的肩膀上,樣子親密地好像要在他的耳邊落下一個吻,語氣輕佻地道,“那晚的□□是不是讓你有着迷人的醉態呢,我可是親眼看見,樑墨琰把你抱上車的哦……”

“啊——”秦珊珊突然被猛地一推,光裸的背脊撞在牆壁上,讓她疼痛得叫了出來,可是在下一瞬,她的咽喉卻被緊緊地握住,擡眼一接觸到貼在近前的那深沉而冰冷的眼神,讓她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只能大口地喘氣,眼睛緊張地瞪着那神情忽然之間變得陰狠的少年。

“不要總以爲自己可以一直任性妄爲,如果不是秦謙,你以爲只憑你,樑邵庭就可以這麼容易地任你擺佈?”秦優俯在秦珊珊耳邊緩緩地道,“一直天真的,是你。”

秦珊珊眼睛睜得更大,可是咽喉被收緊,疼得讓她差點想要哭了出來,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着。

只是他們現在所在的角落太過偏僻,又隔着幾個高大的盆栽,人們輕易不會注意這裡,就算是偶然間看見,他們此刻的姿態也會被誤以爲是情人間的親密。

“不會再有下一次,嗯?”秦優垂下眼眸,感覺到女孩脆弱的咽喉在手掌中的顫抖,“對於暗算我的人,從來都不會有太好的下場,——就算你是‘秦優’的姐姐也是一樣。”

“秦優?”貝靜妮的聲音忽然在幾步遠的地方響起。

秦珊珊如同大赦,兩手緊緊地抵着身後的牆壁,祈求地望着秦優。

秦優冷冷地看着秦珊珊,許久,才一點一點鬆開了握着她咽喉的手。

待到秦優終於鬆了手,秦珊珊立刻轉過身從盆栽的另一邊跑了出去。

“秦優,是你嗎?”貝靜妮又走上前一步。

她似乎看見,剛纔,那個角落裡,秦優在和一個女孩親密地接吻……

看着那火紅色的窈窕身影轉過盆栽漸漸跑遠,貝靜妮的心忽然慢慢變得陰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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