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已久的楚嵐悠悠醒來時, 他四處張望着，尋找着那清麗絕倫的身影，但是入眼的, 卻是一個精緻華美的廂房, 廂房裡麪點着龍涎香, 香味幽長, 諸件擺設也小巧精緻, 頗有南朝之風，楚嵐怔怔地看着，難道自己, 回到楚國了嗎？
一個侍女進來，行了一禮：“殿下, 您醒了？”
“這是哪裡？”
“澤城, 公主住所。”
“澤城？”楚嵐問道：“是白羽皇后的住所？”
侍女頷首。
原來這是赫連國白羽公主的住所, 白羽公主雖爲祁國皇后，但一直居住在澤城, 這是她的住所，但廂房裡面佈置都是南朝奢靡精巧風格，不像赫連和北祁那般豪放大氣，看來白羽公主還是對在南朝的經歷念念不忘，連住所都佈置成南朝樣子, 或者說, 她念念不忘的, 是樑國建安帝。
“多謝白羽公主相救, 不知公主身在何處, 在下好去親自道謝。”楚嵐艱難地撐起身子，只是這稍微一動, 牽引了之前祁夙刑求他的傷處，他頓覺眼前發黑，眉頭也因爲劇烈的疼痛皺起，額上滲出細密汗珠，侍女忙道：“公主說了，殿下傷勢還沒好，不用麻煩了，等好些了，再去見她。”
楚嵐好不容易纔緩過來，他還是問道：“請問，我國的恭妃娘娘，身在何處？”
“恭妃娘娘？”侍女面有難色。
楚嵐見她臉色有異，心知清安定是出了事，他焦急之下，連聲問道：“恭妃娘娘到底怎麼了？”
“娘娘外傷比殿下輕。”侍女頓了頓：“只是，心病難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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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天氣，北方又比南朝要格外寒冷點，清安只披着一件單衣，怔怔看着窗外。
楚嵐推着輪椅，慢慢進來，清安回頭，微微一笑：“你醒了？”
楚嵐點點頭，他沉默地用手轉動輪椅，來到清安身邊，清安看着外面的一隻飛鳥，忽道：“我今天忽然想起了我和如夢小時候的一件事。”
“如夢從小父母雙亡，被我父皇母后收養在宮裡，有一次，我們在馬場玩，不知道哪裡跑過來一隻小兔子，渾身雪白，溫溫順順的，我和如夢一見，喜歡的不得了，當即就捉了它，把玩了起來，我小時候很頑劣，摸那兔子的毛還不夠，還去揪兔子的尾巴，俗話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那隻小兔子一回頭，咬上如夢的指頭，咬得她鮮血直流，旁邊宮女太監嚇得趕緊拽的拽掐的掐，纔將那兔子倒拎了起來，明明如夢手指在流血，但是那些宮女太監卻先來看我有沒有事，人總是喜歡跟紅頂白的，如夢只是個王爺的孤女，那些人當然先來看我了，但是如夢也不鬧不叫，因爲她早就習慣這樣厚此薄彼了。”
“我那時看到她這樣子，別提心裡有多內疚了，如果不是我非要拉兔子尾巴，那隻兔子也未必會咬傷如夢，我那時就喊着，把這隻畜生扒了皮，扔鍋裡煮了，看它還敢不敢咬如夢，如夢雖疼得眼淚汪汪，但是卻非執意要我放了那隻兔子，她說，那隻兔子本來好好的，是我們非要抓它，把它給惹急了纔會咬人，她一直要我放了它，我也就只好放了它。”
清安說到這，眼淚已經滑落：“從小到大，她都是這麼不爭不搶，就算傷害她的，只要以前對她好過，她都能原諒，她雖然身世不幸，嫁了晉文宇後又守了寡，但是好不容易纔碰到一個真心喜歡她的男人，我卻爲了自己的目的，非要她想起來那麼痛苦的往事，我爲什麼要那麼自私，要利用她呢？她本來活得好好的呀，是我害死了她……”
清安泣不成聲，尤其是想着前世如夢替自己受過，嫁給楚桓，被後宮嬪妃欺凌，最後落得兒子被殺，自己撞死的下場，這一世，她總算得到了一點幸福，但是卻被她的私心給葬送了，她怎麼沒想到，如夢這樣善良柔弱的性子，祁昱對她那麼好，她怎麼能下得了手去殺祁昱？但是她若不殺祁昱，又怎麼對得起晉文宇？她只有一死，以報答晉文宇和祁昱的深情，可是自己鬼迷了心竅，只想着復國，壓根就沒替如夢想過，纔會導致這樣慘烈的結局。
楚嵐沉默了會，忽道：“我的雙腿，並不是天生殘疾。”
清安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說這個，她拭了拭淚，輕聲道：“我知道，你還是顧和的時候，雙腿是健全的。”
楚嵐右手搭上毫不知覺的雙腿上：“這是聶夫人所害。”
“聶夫人？”
楚嵐頷首：“那一年，你說你的霓裳舞無樂相和，於是我特地去央求了一支簫，我在永安河畔等了你一個月，你都沒有來。”
清安想了一會：“我那時是三哥哥偷偷帶我出宮的，後來被母后發現了，痛打了三哥哥一頓，再也不讓我們出宮了。”
“原來是這樣。”楚嵐微微一笑：“我等了一個月，然後機緣巧合，被父親認回，改名楚嵐，再後來，我就跟父親回了武陵。”
他望向遠方，想着很久遠很久遠的那件事，那件他根本不願意再回憶的事：“我當時剛剛認父，一心想得到父親注意，於是我很努力地學文章，學騎射，父親也漸漸越來越喜歡我，當時的我，根本不懂鋒芒畢露這四個字的意思。因爲父親重視我，府裡巴結我的人越來越多，我也越來越志滿意得，我住的院子裡，有父親撥給我的幾十個下人，都和聶夫人院子裡的不相上下了。”
清安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那些下人中，有一個叫柑香的侍女專門負責照顧我生活起居，她對我無微不至，我在她的身上，看到我母親的影子，於是也十分信任她，有一天，她偷偷攛掇我逃學出去玩，我那時太相信她，於是就跟她出去了，只是沒想到，我和她在閒玩的時候，她居然偷偷放出了一條毒蛇，咬中我的小腿，我躺在地上的時候，她跟我說不要怪她，怪只怪，我太鋒芒畢露。”
楚嵐一笑：“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沒死，但是殘了雙腿，柑香用那條毒蛇咬死了她自己，以保全指使她的人，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都認爲我是和柑香逃學貪玩，結果不幸碰到毒蛇，所以才一死一傷，是我們自作自受，沒有人懷疑到聶夫人，她輕輕鬆鬆地除掉了一個會威脅她兒子地位的人，自己卻毫髮無損。”
清安默然，沒想到這侯府的爭鬥，居然血腥如此，比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聶夫人最後落得幽禁而死的下場，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楚嵐雖然沒說，但是可以想象到，一個殘了雙腿的庶子，在侯府中，該有多麼處境艱難。她不由道：“你應該很後悔相信柑香。”
“也沒有。”楚嵐搖搖頭：“我殘了雙腿之後，有更多的時間想些事情，我發現，後悔這件事，除了浪費時間外，其實並沒有用，還不如多花點時間想着接下來該怎麼辦，自那之後，我學會了什麼叫謹小慎微，什麼叫可信之人。”
清安忍不住道：“那你再不會浪費時間在後悔二字之上嗎？”
楚嵐想了一下，搖頭道：“只有一件事，讓我悔極痛極。”
“何事？”
楚嵐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知道被我滅了家國，還將她送入皇宮的恭妃娘娘，就是阿鸞。”
清安也不說話了，而是怔怔看着窗外出神。
那隻小鳥，似是餓極了，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啄來啄去，但是雪地裡連一根蟲子都沒有，它徒勞地啄着，楚嵐看着那隻鳥兒，道：“這隻鳥也許在想，若是以前多屯些糧食，也不至於在冬日裡活活餓死。人就跟鳥一樣，總是後悔一些以往不該做的事情，但是卻不知道過去的事情，就再也無法改變，就算再怎麼後悔，也沒什麼益處，還不如想想怎麼彌補。”
“你說，彌補？”清安迷茫道：“我不知道，我要怎麼彌補如夢？”
“逝者已矣。”楚嵐擡手，將敞開的窗子關了起來：“南平公主在天之靈，也不願意見到你這樣懲罰自己，南平公主，是一個太善良的人，你這樣，讓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的。”
他轉動着輪椅，轉過身看向清安：“有的時候，忘掉一些事情，反而會更快樂。”
“忘掉？”清安恍惚着搖頭：“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
楚嵐看着她，忽嘆道：“十天，給我十天好嗎？這十天，你能暫時忘掉一切嗎？十天後，是回楚宮，還是遠走高飛，你再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