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殺人頭點地,殺一個人對經歷過戰場廝殺的人們來說真不算什麼事,那些舉刀的人可能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不過這一下子殺一萬人,可就不是尋常事了,這眼看着一萬人被捆綁着推到營外,就連見慣了大陣仗的餘喬都覺得心中震動,這不是玩笑,而是一萬人的生命,那陸照升難道瘋了不成,這樣瘋狂的殺戮,難道他不怕引起民衆的義憤嗎?要是不小心因此引起西南之地所有民衆的反對,那他們即便最後拿下了西南,還能順利統治此地嗎?
餘喬猶豫之下,將自己的擔憂告訴了惠兒。不想卻從惠兒口中得到了不同的答案。自古以來將領若是興屠城之事纔會被人認爲是殘暴,是不義之師,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殺俘會引起羣情激奮的,這些人畢竟不是百姓而是士兵,雙方相互廝殺本就是各爲其主,這戰爭是從來不能講仁義的,難道打了勝仗還要將俘虜的將士再放回去嗎,那不是給敵人收拾殘局再次翻身的機會嗎,有誰會做這種對自己不利的事。更何況出來當兵,乾的就是刀頭舔血的營生,即便是死了也怪不得別人。
這些道理餘喬其實都明白,可是她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把自己的思想都調節到跟這些古代人同樣的頻率,那可是一萬條鮮活的生命,他們也有父母兄弟,也有自己的愛人朋友,難道真就這樣白白殺了,之前那些俘虜不都是編入本部軍中了嗎,爲何這些人就不行?
對於餘喬的疑問惠兒是這樣解釋的。“不是說不能把這些人留下,而是這些人必須爲他們的行爲付出代價。作爲侵犯一個皇子威嚴的代價。只是殺了一個劉彪,分量還不夠。”
餘喬的心微微發顫。難道一個皇子的威嚴就真的這麼重要,比一萬條命還要重要。她自問殺的人就是數十雙手放在一起都不夠數,可她絕不是嗜殺之人,這樣眼睜睜的看着這麼多毫無還手之力的人一起被殺掉,她絕對做不到。
“別想那麼多,要是不忍心咱們就回去。”惠兒悄悄在桌案下握住餘喬的手。
“太子還沒有醒嗎?”餘喬問。
“你是想找太子爲他們求情嗎?”惠兒嘆息一聲。“沒用的,不說太子現在依然昏迷不醒,就是太子醒來,他難道不想爲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傷害報仇嗎?”
看着營門外那些臉色麻木的俘虜,餘喬不知道她所想的一切算不算多管閒事,彷彿就連將要被殺死的他們自己都放棄了抵抗。
“起。”隨着監斬管一聲令下,負責行刑之人舉起了手中大刀。
“斬。”
那大刀在陽光下帶起一溜明晃晃的光亮,也帶起了如噴泉一般向大地噴灑的鮮血。一千個驚恐痛苦的表情就此永遠凝固在那飛揚的頭顱上。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味道霎時變得濃郁起來。
餘喬微微閉上眼,不忍再去看那如人間地獄般的一幕。這才只是一千人,後面還有九千人面臨着同樣的命運。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命數,有的人富貴一生,有的人尚在花季就命喪黃泉。
惠兒握着餘喬的手更緊了。從手心裡傳來的溫度讓餘喬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曾幾何時這個還需要她站在身前保護的男孩,已經成長爲一個能夠帶給她安全感的男人了呢?若此時不是在軍營,不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餘喬一定願意窩在他溫暖的臂彎裡。可如今這種時候,又有誰會有風花雪月的心思。
等餘喬再睜開眼的時候,那些屍體已經都比拖下去了,只有那滿地粘稠暗色液體還在昭示着方纔發生了什麼。
不遠處新支起的高杆上,正有人爬着梯子往上面掛起一個個圓型物體,餘喬定睛一看,卻發現那一個個圓型的東西竟是一個個人頭,這些人頭大多圓睜雙眼,表情猙獰,那一頭長髮被一圈圈纏繞在長杆上,被風一吹,搖搖晃晃擠擠挨挨的說不出的怪異恐怖。
餘喬忽然覺得胃部一陣翻騰,她忽然回憶起了那一年,她初到素城,頭一次自己出門,那路邊被草蓆蓋着的死人,那雙泛着白,並且開始腐爛的大腳丫子。那時的她還是那麼的敬畏死亡,還在懼怕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會變成那樣。可後來,她也能毫不眨眼的取走一個人的性命,這是不是說人都是會改變的,不論是環境還是時間引起的改變。那麼將來有一天她是不是也會像陸照升一般,須臾間殺死數萬性命卻再也沒有一點點負罪感。她忽然感到通體冰涼,一股寒氣直向腦海竄去。她真的會變成那樣一個人嗎,那樣一個如今的自己無比唾棄的人。
“你沒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惠兒關切的望着忽然間臉色煞白的餘喬。他不知道她爲何會表現出如此驚懼的神情,究竟是什麼會讓她如此懼怕。
餘喬慘白着臉,搖頭。“你一個傷患都不去休息,我去休息作什麼。”
惠兒扯過餘喬的披風幫她將綁帶繫好。索性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被吸引到了刑場,還真沒有人會注意坐在角落的他們。“你又何必逞強。”
餘喬苦笑。“大哥,我這不是逞強,我只是想讓自己記得永遠也不要讓自己變成這樣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你怎麼這樣不相信自己。你,怕了嗎?”惠兒定定的望着餘喬那充滿愁緒的雙眸。“你害怕自己的心動搖,害怕有一天你所有回憶和堅持都變成一場徹徹底底夢。”
餘喬的嘴脣顫抖了。“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真的不明白嗎?”惠兒嘆了口氣。“其實過去既然早已經過去,就是忘記了有何妨,難道做現在的你就不行嗎?”
餘喬忽然覺得惠兒的話好像一根巨大的棒子狠狠打在她的頭上。讓她既震動又慚愧。也許惠兒並不是這世上除了她自己以爲最瞭解她的人。他應該比她自己還要了解她。有很多時候她只是隱隱有了一種感覺,可他卻早已經猜透了她的心思。就比如現在,也許她抱着不放的,並不是害怕有一天她自己會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而是她害怕自己變得跟前世的自己再無半點相似之處,也許是穿越而來的尷尬,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根無根的浮萍,就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愛,也會讓她覺得沒有安全感。她害怕自己變得沒有過去,沒有根。那樣的話,她的存在是不是就徹底被從那個時空給抹去了。
這道理是很容意想明白的,可有些事情並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過去即使沉重的又是作爲一個人存在的根本,若是一個人連過去都沒有,那他的未來又從何談起呢。
“起。”“斬。”
忽然,臺上又響起兩道命令。而隨着這話音落下,臺下卻響起一陣哀鳴以及刺耳的尖叫。原來,這些砍人的刀在經過方纔那一次劈砍之後,大多都已經卷了刃,如今再用來殺人,他們已經不能再做到一刀斃命了。很多人都是捱了數刀這才死亡。這對於將死之人不能不說又是一個煎熬。
眼看着又是一千個腦袋落地,緊接着有人快速將那屍首拖走在遠處早已經挖好的大坑裡掩埋。而這一千個人頭則像小燈籠一樣,掛滿了一個又一個高杆,直將這營地之外的景色裝點的宛如陰曹地府中一般。
“大哥,你說,這些人被殺是因爲什麼?”
“自然是因爲戰敗。”惠兒利索當然的回答。
“不。”餘喬搖頭。“是他們生錯了地方,也生錯了時間。若他們能託生在帝王之家,或者能生在遙遠的未來,那他們的命運絕不是這樣。”
“可這世上哪來的這麼多假設。”
餘喬忽然一滯,惠兒的話讓她根本就無從反駁。是呀這世上哪裡可能會有什麼假設,也絕沒有後悔藥讓他們吃。那麼每走一步之前他們是不是都要細細思量。
“好了,不要再想那麼多了。”惠兒拍拍餘喬的手。“這世上許多事原本就沒什麼道理可講。生生死死也由不自己,不要費心思去想了。”
餘喬咬了咬嘴脣,自嘲的笑了一下。“這人呀還真是不容易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今天這樣的氣氛,我偶爾感傷一下也沒什麼。”
看到餘喬終於從自己的思想中擺脫出來,惠兒總算鬆了口氣。也許是她不同尋常的經歷讓她總比尋常人多了幾分不安,別看她平日裡瘋瘋癲癲一副樂呵呵的模樣,其實她是個心思敏感,極易感傷的人呀。可披着那樣一副外表的她,又有誰會相信她的內心竟然會跟外表如此的不同。
這樣充滿了殺戮的一天,似乎整個天空都被那奔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風也變得冰冷而粘稠,可到了最後,餘喬卻靠在惠兒肩頭的睡着了。靠着那個溫暖的懷抱,她宛如一個嬰兒一般,靜靜的噙着笑,而這周遭的一切終於不再入她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