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宋瑤發現,自己同桌放學總是磨磨唧唧的。
宋瑤是個很有責任心的班長,每次都要監督值日生做完值日,再檢查好教室的每扇門窗後,纔會親自鎖上教室,背上書包回家。
現在她發現陳曦也是這樣,即便他根本無所事事,也一定悠悠盪盪到她開始鎖門的那一刻,和她一塊下樓,出校門。
陳曦有個親姐姐,大他兩歲,念五年級,長的和弟弟一樣漂亮,可是看上去脾氣比弟弟兇多了——好像被父母囑咐了放學要跟弟弟一塊走,所以總是被迫等在學校門口。
而陳曦如此磨磨唧唧,每次都被會他姐扭着耳朵罵。
宋瑤覺得有些奇怪:“你姐既然每次都要罵你,你幹嘛每次放學都還那麼墨跡?”
小男生漲紅了臉:“我、我想和你一塊走,幫……班長你背書包。”
宋瑤:“……”
陳曦的確有好幾次想幫她背書包,不過都被她拒絕了。
宋瑤在同齡人中向來是個挺權威的所在,便是雷彥那個皮猴子見了她也還得小心三分——這是宋瑤作爲一個小女生來說,第一次被同齡的男生表達好意。
她覺得心裡有點奇奇怪怪的,可也並不是討厭——可能對方真的長的還挺好看的吧?
不得不說,顏值有時候真的是利器。
又過了一陣子,學校裡組織看電影,各班按班級乘坐依維柯,去電影院集合。
宋瑤作爲少先隊的大隊長,這種時候是要維護全年級的班級秩序,所以自己班早都乘車走的沒影了,她還一個人揮着小旗子在和老師一起維持秩序——好在大家乘車都還乘的有條不紊,只剩下最後兩個班級的時候,老師對她說:“宋瑤,你也忙了好久了,待會就跟着7班走吧。”
既然老師都發話了,宋瑤點點頭,收起了小旗子。
一轉頭,陳曦從後邊的灌木叢鑽出來,肩膀上還背了個軍用水壺——
宋瑤驚訝:“你沒跟咱們班一起乘車?”
“我……”他支支吾吾的,陽光下抓着頭皮,白襯衣挺耀眼的,有點臉紅,“你不也沒走呢,我……我等着你一塊。”
說完,把肩上的水壺遞過來,“班長,天熱,喝點水。”
宋瑤接過水壺,正巧七班乘坐的車駛過來,塞的滿滿的都是學生,有幾個調皮男生,瞧見他們兩個相對而立,登時起鬨般的嗷嗷叫着拍打着玻璃。
宋瑤瞧見,一時間陳曦的臉更紅了。
她喝了口他水壺裡的水,擦了擦嘴邊的水漬,提議:“我們等下一輛吧。”
七班裡正經有幾個調皮男生,特別是雷彥兩個玩的最好小哥們,就在七班。
然後宋瑤擡頭,看到逆着光線的清秀小男生,咧着嘴笑得特別開心特別燦爛,使勁點着頭:“好啊,再等一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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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瑤覺得,自己胸膛裡一顆小小少女心,就好像被誰的手指給戳了一下,動了。
不過往下,就沒有什麼了。
陳曦慢慢熟悉了新學校和新環境,有了相熟的朋友,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小圈子——他不再放學後墨跡着和她一起走,也不再什麼事都巴着她。
而宋瑤則又換了新的同桌。
他們就像最普通的同學,回到了最普通的關係
往下他們又平平溜溜的小學畢業,升入初中,分到了不同的班。
宋瑤也跟着父母搬出了大院,搬去了鋼鐵廠的宿舍區,偶爾校園裡和陳曦碰面,彼此淺淺點個頭打個招呼。
陳曦上了初中後,慢慢拔開了個子,不再是那麼可憐丁丁的一點小人了——不過容貌還是如常的清秀俊美,因爲長的好看,在年級裡也算小有名氣,很招女孩子喜歡。
有時候,還傳出有女生爲他反目成仇的花邊新聞。
不過這一切俱與宋瑤無干,她一如既往的宅和安靜,也不再擔任校內職務,班裡面也只肯勉強當了個副班長——把更多的課餘時間用來了學習和讀書。
她看了居里夫人的個人傳記,看了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看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看了餘華的《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
她看了很多很多的書,當然,她也看古龍的《七種武器》和金庸的《天龍八部》,看曾凱倫的《影子山莊》,看瓊瑤的《窗外》
我們的宋瑤益發沉靜了,有着不太屬於她這個年齡的思考,她常常想:我以後要做什麼呢?還是會做什麼?能做什麼?
像父母一樣,在機關或國企謀的一個風光的位子,然後努力往上攀爬,就是人生的全部意義嗎?
不過,宋瑤覺得,在還沒有想好這個問題之前,她還是先把成績做到最好,才能在以後需要面臨選擇時,更加遊刃有餘和心有底氣。
宋瑤參加了初中畢業前夕白俊蘭老師的輔導班——這個輔導班,基本就是爲了幹部領導們的孩子特意開辦的,幾乎人人眼熟,除了一個女生。
而這個叫“於青”的轉校生,對陳曦的態度,簡直是“司馬懿之心,昭然若揭”——陳曦雖然在學校裡很受女生歡迎,但這年頭,即便是豆蔻年華的小女生們,對感情的表達,也都還是含蓄居多的。
纔不像這個女生這樣,如此明目張膽的各種體貼討好,上趕着各種噓寒問暖的,真的是……很掉價很稀罕啊。
宋瑤覺得這個叫於青的女生有點意思——她毫不掩飾眼中的愛意氾濫,看陳曦的眼神暖柔的像溫泉水,
一點都不遮擋隱藏,也並不爲此覺得有什麼難堪或者害羞,而是始終大大方方的,安之若素的。
即便有人竊竊私語,她也一副我做我的你又奈我何干你屁事的毫不在意。
宋瑤觀察幾日,也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對這個女生有點心生豔羨。
能夠毫無負擔的做自己,好自己所好,惡自己所惡,不爲旁人的視線和看法所動,宋瑤覺得,這是一種心理強大的表現,更是一種難得的自由。
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做這樣的人。
而當她真的能做到的時候,宋瑤發現,原來能堅定的做自己,很難。
宋瑤在北京念政法大學的第二年,放暑假前期,雷彥一身氣急敗壞的出現在政法大的校園:“宋瑤!這回你甭想再跑個沒影!”
也虧了雷彥能提前來了兩天,再晚兩天,宋瑤真的又要奔赴祖國的大西部,去參加國家支持貧困山區的大學生暑期支教行動了。
雷彥這時候已經長的十足大人模樣——不知道是不是坐了一夜的火車,下巴上青色的鬍渣鑽了出來,剃着寸頭,一雙從小就十分醒目的黑眉,像兩條糾結的豆蟲樣爬在額前。
可不管他長多大,在宋瑤眼裡,他還是那個淌着黃鼻涕,在樓道里滾鐵環搞到四鄰不安的皮猴子。
宋瑤笑笑,腦子裡還盤算着要把自己的行囊給提前郵寄過去——她準備了很多書、書包,還有文具,都是要送給自己幾天後的“學生”的。
她請雷彥在學校食堂吃了飯,說他來趟京城,正好她離出發還有兩天的富餘時間,正好可以陪他逛逛北京城。
一開始還一身急吼吼的雷彥,在飯桌上突然冷不丁的問了一句:“宋瑤,你有打算過,以後會怎麼樣嗎?”
宋瑤點點頭,說自己明年就會大三,她的成績和社會實踐分數一直不錯,所以保研應該沒什麼問題——至於研究生畢業後,她並不像父母期盼的那樣,會出國,而是有意向報考國家司法機構,司法證和律師證也都要提前考出來,也算是學有所用。
雷彥不吭聲了,一會後,有些艱難的問:“那我呢?你有想過我們會怎麼樣嗎?”
宋瑤笑了。
她當然不傻,知道雷彥一直對自己有種很難解釋的熱情——她本以爲這種熱情會隨着年齡的增長、學業的遞增,而慢慢變淡變淺,最後直至消失不見。
可是,這一點上,向來睿智的宋瑤有些失策了。
雷彥上的是省公安大學,公安大學都是對口的,從哪裡來,畢業後還是回哪裡去——所以雷彥畢業後一定會回懷姜的公安部門工作,這已經是鐵板上釘釘的事實。
宋瑤想了想,實話實說:“雷子,你的心意我知道,不過,我還有好多事想要去做,我現在,還顧不到你。”
面前20多歲的年輕男子,一雙濃黑的眉毛下,眼睛一時像淬着火:“那我只問你,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宋瑤楞了楞,最終在他的目光下,搖了搖頭。
宋瑤以前就羨慕於青,羨慕她的心口如一,羨慕她能勇敢做自己的自由。
她一直在朝着這個方向努力,可是這一刻,宋瑤發現,原來要做自己,這麼難。
不管是少女時期被陳曦的懵懂給波動心絃,還是日後被雷彥數年如一日的熱情所撼動,能坦白的承認自己的真情實感,對她來說,依舊這麼難。
也許有些人,就是做不了全部的自己。
雷彥舉行婚禮的那天,宋瑤正搖擺在貴州山區,崎嶇山道上的一輛牛車上。
她是下基層的普法人員,正跟着當地的“流動”法庭,每月兩次的進山去調解各種奇奇怪怪的鄉民糾紛。
前方拉車的牛瘦骨嶙峋的,雖然據說年歲並不大,毛色卻黯淡的可以。
宋瑤在路上已經跋涉了大半日,從汽車改牛車,聽趕車人說,還要再走兩個半小時才能抵達目的地。
趕車人還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各位算是有口福,那鄉里正辦婚宴,流水席可是能排到村子口!,咱們路上腳程緊點,說不定到了地方還能有東西吃。
於是宋瑤突然想起:今天也是雷彥結婚的日子。
聽說新娘子是懷姜電視臺的主持人,十分的漂亮,家境也很好,和雷子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宋瑤掏出手機,短信箱裡還躺着一條短信:我要結婚了。瑤瑤,好好吃飯,注意身體,祝你也幸福。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叫她“瑤瑤”了。
因爲她不喜歡。
她想起高二那一年,有一次期中考她大失水準,成績排名一下掉到了年級二十名以下。
向來注重成績的宋瑤,又氣又急,長了一嘴的口腔潰瘍,幾天都疼的吃不下東西。
雷彥樂顛顛的,抱着不知道從哪裡搜刮到的老陳皮,非要她嚼碎了吃,說吃了就不疼了,特管用!
宋瑤向來不信任他,可是被他念的心煩,勉爲其難的撿了一片,結果一放去嘴裡,碰到了創口處,疼的“嗞”的一聲,頓時臉都苦了!
“咋啦咋啦?”他依舊像個猴子,在她面前蹦的着實叫人眼暈。
她於是掀開嘴脣,給他看滿嘴的潰瘍水泡,意思是:我難受着呢,能不能別來煩我?
沒想到的是,這猴子居然湊過來,親了一下她口腔潰瘍的地方——
宋瑤:“……”
對方也紅了臉,正抓耳撓腮之際,突然張嘴:“汪汪汪!”
“……爲什麼學狗叫?”
“……想讓你開心。”
往下他們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宋瑤最後則一片片的,把那些老陳皮,都給慢慢嚼了下去。
真苦啊,又澀又苦。
可是,偏偏又帶點詭異的甜是怎麼回事?
宋瑤手裡攥着手機,想發一條短信,最起碼,發一條婚禮祝福語吧?
前方正是一路小下坡,趕車的大叔亮開了鞭子,極其清亮的一聲脆響,牛兒腿腳加快,大叔清清喉嚨,唱開了山歌——一開始口音很怪,但宋瑤漸漸聽懂了。
唱的是:請你嫁我做老婆!
她低頭去看手機,無信號。
在這大山之中,沒有手機信號。
宋瑤扔下了手機,在四周重重疊疊,像波濤起伏樣的羣山環抱中,也大喇喇的和着高聲唱到:“喊聲小妹你不要狂,我也是個啄歌王,今天把你啄輸掉!你要跟我睡一牀呀睡一牀,請你嫁我做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