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萍抱了一牀被褥進門:“這是你丁姨的,今晚權且借她的用用,湊合一宿。”
於青忙從小牀上起身,接過被褥,整理了一番摞在小牀上。
她們娘倆待在銀行的值班室,房間很小,一桌一椅,桌子上一臺電話,以及一本電話簿。
一尊衣帽架,靠牆放着摺疊的行軍牀,現在已經被打開了來,鋪上了簡單的被褥。
屋裡只有一張凳子,於青只好坐在矮矮的行軍牀上,無聊的伸長腿,心裡還是有點不甘:“媽,今晚咱真要住這啊?這咱倆不回家,我爸會擔心的。”
方萍正翻檢自己的手提包,手頓了一頓:“你爸酒喝得不少,這會子肯定睡覺呢,不到天亮是不會醒的。”
於青:……
別說,她爸還真是這樣。
方萍和於成勇不是那種相敬如賓的夫妻,但他們和這個年代的中國大部分夫妻一樣,安分守己,守着自己小家這個一畝三分地,照顧老人,養大孩子,齊心協力,一起過最平常的日子。
他們從不秀恩愛,就連在自己孩子面前都羞於表達對對方的感情,他們也爭吵,也賭氣,也流眼淚,但又向來奉行“家醜不外揚”,從不輕易把家裡的矛盾展示於人。
他們是最普通的夫妻,相愛不相愛於青說不準,但休慼相關,共生共存。
於青追着方萍一直到她工作的銀行,說實話,她還真怕她媽被她爸這麼一氣,乾脆直接去找那個她的上司去了,這事情可就真鬧大發了!
幸好方萍來的是單位,本來就是週末,銀行正值輪休,方萍跟保安打了個招呼,就帶着於青來了值班室。
說是值班室,估計就是月底盤點的時候供不能回家的職員休息用的,小小的,位置很隱秘,靠近銀行的金庫,很安靜,根本沒什麼人。
於青一路上絮絮叨叨已經把今天酒場上的事全都彙報給方萍,至於爲啥結果這麼好可她爸還要發脾氣——方萍如是說:“你爸這人最要面子,之前他爲了能早點調回來,硬着頭皮登過區院院長的門,人家表面上客氣,可帶去的禮物一樣也沒收,這話裡話外的,全是抱怨,堵得你爸連嘴都沒好意思張。後來你爸就淡了這個心思,覺得自己就好生表現,且熬着唄。結果被你同學,你那同學還不到十八吧?被你同學這麼一個小孩子三言兩語的就把事給弄成了,兩下對比,他能不覺得自個格外窩囊麼?”
方萍又道:“本來他能調去區法院,就是靠得你姨姥姥的面子,你姨姥姥是我這邊的親戚,他一直覺得是沾了老婆家親戚的光……”
說到此處方萍“啐”了一口:“以前看中你爸,就是覺得他人正直,沒那些花花腸子。可他人前人後就是一張面子最大,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卻動輒覺得是我看輕了他……你看他今天說的那叫——”
話沒說下去,估計是覺得當着女兒的面抱怨其父,總歸不夠合適,方萍沉默了一會,沒再說話。
於青是覺得,她爸之所以喝醉後說出刺方萍的那些話,無外乎是在外面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
也許只是一兩句,畢竟於成勇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那山溝溝的地方,但就憑別人插科打諢調笑的一兩句,估計就能在心裡存下生疑的種子。
他沒有證據,也沒有親眼所見,但這點懷疑卻能隨着血液中酒精的發酵變得不可抑制。
如果不喝酒,他估計還能悶聲不響,但喝了酒,被酒精一刺激,再加上今天方萍又沒能趕到酒場,這兩下的火朝一處竄過來,也無怪乎要這般發作了。
於青兩世爲人,她爸的心思一琢磨就能琢磨透,倒是方萍——於青看着坐在椅子上背對着她的媽媽,向來挺的筆直的背有點彎,向來梳的整整齊齊的髮尾也有點蓬亂,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透出一種深深的疲憊感。
於青知道方萍,不管她與她那個男上級到底曖昧到何種地步,但對待工作絕對是一等一的認真負責的。
銀行工作辛苦,比在碳棒廠時忙碌很多,這兩年方萍邊工作邊學習,就學習上的負擔不比於青這個高中生輕鬆,可即便這樣,她還是把家裡和工作都儘可能協調好,還做出了成績,升了職……
她無論作爲一個員工還是母親焉或妻子,都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
於青不覺心裡有點心疼起自個媽來,所以把想詢問個清楚的衝動,到底從嗓子眼裡壓了下去。
母女兩個往下一路沉默,到了晚飯時分,方萍去銀行打了兩個菜,母女兩個簡單吃過後,方萍乾脆從辦公室抱了一堆報表到值班室來覈對,於青也只好裝模作樣的掏出英語書來背單詞,
等再晚些,就稍作洗漱準備睡覺。
行軍牀只有一張,好在母女兩個都是苗條人,勉強湊合擠擠也擠得開。
於青躺下的早,方萍就着書桌上一站小檯燈一直把一厚摞報表覈對完才上牀,輕手輕腳的,背對着於青就躺了一溜溜邊,然後好久都沒動靜,久到於青都以爲她睡着了,才聽到她輕輕嘆過一口氣。
於青忍不住,從被窩裡伸出雙臂把人摟了個結實,俯去她耳邊小聲:“媽,你別難過。咱們家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等我爸明天醒了酒,他一定會後悔的。你也知道他心裡有事,你別怪他。”
手背上有點點溼潤,方萍竟是掉淚了,於青心裡難受,胳膊把媽媽圈的更緊了一些,叫:“媽。”
方萍轉過身,把女兒摟在懷裡,下巴抵在於青的頭頂處,於青只覺得母親的懷抱暖烘烘,又舒服又馨香,她縱然活過兩輩子,可自年齡稍大後,還不曾這麼陷入過母親的懷抱,不覺有點羞愧又有點貪戀。
不過反正是自己媽,也沒啥不好意思的,她使勁往方萍胸口鑽了鑽,眼巴巴的說:“媽,你好久都沒這麼抱過我了。”
方萍輕輕嘆過一口氣:“青青,媽對不起你。老是忙忙忙,你念高中,正是功課當緊的時候,我也沒像其他人的媽媽那樣把全部的精力都拿來照顧你。我知道你這孩子從小就懂事,不叫父母操心,可你都不會暗暗埋怨媽媽嗎?”
於青腹誹:其實埋怨的話是有那麼一點點啦。
可面上現出來的是卻是超級乖巧:“媽,你工作做的這麼好,這個年紀了每天還在不停學習。您知道嗎,您就是我的榜樣!我這回之所以選擇學理,也是您給我的勇氣。我就想着,我媽都是個高級會計師,這當閨女的怎麼也不應該學不好數學吧?”
於青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臉皮,嘖嘖嘖,真厚,張嘴瞎話就能來,重活一輩子果然本事長了不少。
這話卻是叫人挺受用,方萍語氣也帶了笑意:“我就是太忙了,也就生活上還能照顧一二,學習上卻全是你自己拿的主意。青青,你這孩子打小就省心,又聽話,像這回你爸調市裡這事,竟然還是託的你的人情。這不知不覺啊,你都長大了呢……”
她輕輕籲一口氣:“我和你爸吵架,弄得你也跟着擔驚受怕的。是我們做父母的不夠格,不過,青青……”
方萍一時有些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到底還是慢慢道:“我覺得,你爸肯定是聽到了什麼人嚼舌頭,我心裡也有數。說實話,青青,你也大了,以後你也會懂,雖然有時候我們的情感會被一時所左右,但那只是……一點小小的波動,成年人有自己的責任,要對自己的家庭負責,一點點的波動……也只能是波動而已。你現在還小,也許覺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眼裡揉不得沙子,但等你再長大一點,你會知道,有些時候,對一些事不用太較真,反倒會比較輕鬆一點。”
方萍說完,吐了一口氣,揉着女兒的頭髮,閉上了眼睛。
於青不敢動,心口咚咚跳過一陣,方萍方纔這番話是嘛個意思?
是承認對上級有過短暫的心動,卻又到底因爲家庭的責任而終於選擇往後撤一步嗎?
也許是久違的母親的懷抱太過於溫暖和愜意了,於青腦子裡胡亂翻騰着,竟就這麼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