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俞家對我所做的呢?”馬娉婷話到一半,孫楊陡然側頭兇狠地看向她,手腳並動,想要掐住馬娉婷的脖子似的,“當年如果不是俞家派人步步緊逼,我也不會和月眉骨肉分離,不會讓我的女兒受那麼多的苦楚。我有錯,俞家找我我認了。可是月眉有什麼錯,她不過就是一團血肉而已,還是流着俞家血脈的骨肉,俞家人怎麼忍心,怎麼忍心把我們母女逼到那種境地?”
馬娉婷被瞬間情緒激憤、手腳亂揮的孫楊嚇得倒退了幾步,腳步凌亂間,身後卻被一雙溫熱的大掌牢牢拖住,避免了她有可能站不穩的尷尬和再次崩裂傷口的機會。
“孫楊女士,或者我應該喊你孫楊老師,”見孫楊有些歇斯底里,俞越緩緩從俞方身邊站起身來,“剛剛進門,我就覺得你挺眼熟的,沒想到居然真就是三個月前到首都初中應聘就職的歸國博士。我更沒想到你和我俞家居然有這樣的淵源。我猜,可能就連來首都初中就職這件事情也是你早就規劃好的罷。”
不等情緒激動的孫楊再次開口,俞越繼續道:“你替付月眉作出的大多數指控,我們俞家也許並不能反駁,但是對於你自己,?除了我的父親俞瑾,我們家其他人根本就不曾去傷害過你。”
“你……你是什麼意思?”聽着俞越這個說法,孫楊心中升起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俞大少那麼溫柔、那麼體貼、那麼爲我着想,他是不可能傷害我的。我知道的,一定是他的妻子,是俞老爺子爲了鞏固在俞大少心中的地位、爲了兩家利益的結合,你們當年不允許我和我的孩子的存在,一定是這樣的。沒錯!”
聽見孫楊明明已經有了些許猜測,卻固執的不願意承認的模樣,俞越很是無奈,可事實就是事實,就算她不想承認也早已板上釘釘,“你錯了,真相就是當年追殺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的那幫流氓混混其其實是我的父親俞瑾親買通的。”
“不可能,你在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我肚子懷的是俞大少的孩子。他就算恨我,可是他那麼溫柔的人一定是會愛自己的骨血的,他不會那麼對我的。他不可能那麼對我的!”話到最後,孫楊整張麪皮都被繃得幾欲撕裂。
“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癱軟在黃花梨木椅上半晌的俞方此時沉聲開口道,“你以爲你沒有錯,你以爲你的所作所爲都是基於你愛瑾兒,可是孫楊女士。你有沒有想過瑾兒的妻子,我的媳婦兒樑詩?
她是一個很單純很善良的女人,也是一個很孝順的媳婦兒,從她進我俞家大門的那一刻起,整個俞家都像是有了生氣。她愛護俞瑾,也把我照顧地很好。從來都是個貼心的孩子。可就是因爲你的自私,害得她鬱郁自絕,並寫下了永生不願與瑾兒在相遇的決絕書。
你覺得你委屈。你覺得俞家對不起你,可是你又有哪一點對得起俞家?你以爲懷了俞瑾的孩子就能夠捆住他一輩子,以爲這樣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最終也因爲瑾兒本來愛的只有樑詩而害了自己,也害了月眉。
這所有一切。這過去種種,都是你自己種下的因緣。瑾兒因爲憤恨而派人傷你,也是你應該承受的苦果。
除此之外,我俞家沒有迫害過你一點一滴,也不欠你一分一釐。”
“不會的,不會的,俞大少是愛我的,他是關心我的,他不會那麼狠心,不會那麼狠心的……”孫楊捂着耳朵,搖着頭,眼神有些癲狂,然後突然間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俞瑾既然那麼愛他的妻子,又爲什麼來招惹我?既然他根本對我沒有絲毫愛意,有爲什麼要讓我對他存有幻想?
難道就是因爲當年我是傅家派來的一顆釘子,他對我好只是爲了討要到我的情報和消息,他只是爲了保護他的家、他的妻兒,所以纔對我那麼關切?憑什麼,憑什麼?他欺騙我的感情,套出傅家的消息,我給他下藥,懷了他的孩子,這才公平,這才公平……爲什麼是他,爲什麼是他要殺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相信,我不信啊,明明傅家的資料庫裡,白字黑字記錄着的就是你俞方做的那一切,明明是你俞方做的啊……”被騙了,她又被傅昀騙了!
說着,孫楊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再也支撐不住,瞬間癱倒在地上,而臉頰上那浸染了淚水和因爲過度的動作而逐漸失去作用的臉皮也緩緩脫落下來,一張恐怖的刀鑿鬼啃般的滄桑鬆弛的臉蛋瞬間映入在場所有人的眼簾。
除了早已經見過孫楊真實模樣又因爲心中激動的感情而顯得有些呆滯的付月眉之外,其他人在瞄見第一眼時,便深深地抽了一口氣——好可怕的一張臉,那刀刻的手法雜亂不堪,沒有絲毫美感而言,有些部位彷彿被大狗啃壞了的肉骨頭,支離破碎。
馬娉婷站靠在帝鴻懿軒懷中的身子都不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陡然就想起了一部後世大部分人所熟悉的電視劇裡,那個爲了阿紫愛到卑微的鐵醜,可是眼前的孫楊那張臉比起鐵醜那被毀過的容顏已經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你……你……你的臉……”畢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俞方算是幾人中最快恢復情緒的一個,皺起眉頭,他伸出手指指着孫楊的面孔,話語因爲吃驚而顯得有些不連貫。
孫楊現在卻是毫不在意了,擡起眼睛,大大地露出那張疤痕縱橫的容顏,靜靜道:“這就是代價,愛上俞瑾的代價,背叛傅家的代價。這樣的代價應該可以彌補我所犯下的罪業是不是?”雙眼無神,孫楊依舊軟倒在地,嘴中囫圇,“都死了……俞瑾死了,樑詩死了,那我回來還有什麼意義?
我想認女兒,想把月眉帶離這上京的一切。可是偏偏還是被捲入了這樣一個無法自拔的圈子裡。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只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有婦之夫,做了一件不能被他的家庭所原諒的事情,最後我也失去了一切,連原本擁有的都沒有剩下,這些難道還不夠麼?”
失去了方纔的咄咄逼人,孫楊像是一隻鬥敗了的公雞,喃喃地不停自語。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漫無目的噏(xi,第一聲)動嘴巴。像是失了魂似的。
看見孫楊這個樣子,俞方只是長嘆了一口氣,緩緩扶住額頭,不去看她;站在俞方身邊的俞越則是目露惆悵和無奈,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作爲一個旁觀者。馬娉婷實在不願意在這種傅家在外虎視眈眈的時刻,自己人卻都浸染在一種悲哀、沉痛、責怒的氣氛裡,緩緩從帝鴻懿軒懷裡走出來,她再次開口道:“俞爺爺、俞校長、孫楊老師、付小姐,身爲一個局外人,我本來不該再對你們的家事多做置喙。可是有幾句話,我真的憋不住。
當有些我們無法避免的事情發生了,當後悔和愧疚都無法爲這件事情做任何挽回的時候。我們能做的、該做的就是儘量讓結局美滿一些,即使曾經的最終是一個‘痛’字,可至少如今,我們還能夠作出改變。逝者已矣,我們現在應該爲活着的人做打算。”
馬娉婷說到這裡的時候。俞方和俞越的目光已經緩緩朝她飄移過來,朝他們遞去一個暖心的微笑。馬娉婷繼續道:“孫楊老師,你說你曾經是爲傅家做過事情的,那麼傅家一些內部的陰私你應該還是很清楚的,你說你在傅家的記錄上看見它記載着當年是俞爺爺派人追殺你,可能這就是一個套子,一個傅昀讓你再次上鉤的套子。
而付小姐,你也是因爲和傅昀的交易纔會在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俞家遺珠的情況下到俞家假扮三小姐,不論是時間上還是機會上,都和孫陽老師回到華國、到首都初中任職的時間太湊巧了。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這本身就是傅家給俞家設下的一個大的陷阱,藉由你和孫陽老師對於俞家的特殊來擾亂俞家兩顆棋子。現在的上京圈子裡,四大家族,早已名不副實,盧芳老師所在的盧家已經被傅家設計獎拖垮,而俞家現在看來,形勢也不容樂觀,甚至我猜測,傅昀心中所想大概還不止如此。
只是現在我們誰都不知道事情最後會發展到哪一步,居安思危,居危就要防止大廈將傾的頹勢,我本人是一定和傅家對立的,而孫楊老師和付小姐既然是被當做了棋子,那到底是想奮力一搏還是隻當個傀儡,完成傅家的任務最後被遺棄掉,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至於俞爺爺和俞校長,我很希望你們能夠和我站在統一戰線,但是如果你們爲難,明哲保身,我也沒有理由怪你們,畢竟這關係到你們一整個家族。”
孫楊和付月眉都還沒有反應的時候,俞方沉吟了一會兒,便率先出聲,“沒想到我們這一羣大人還沒有人家小孩子想得透徹。婷丫頭說得對啊,現在哪裡是糾纏過去不放的時候,雖然我心裡響起兒子和媳婦兒仍舊會心痛,可是事情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就算有多少不能放下,也放下了。”
說到這裡,俞方擡眼看向孫楊,那張殘破的臉讓他再次深深嘆息,“孫楊啊,過去,即使在最悲痛的時候,我都沒有對你做出任何事情,那麼現在我更不會因爲這過去的不愉快,再去做出什麼秋後算賬的舉動。說起來,你也收到了懲罰,也受了不少罪,有時候活着比死去更加痛苦,因爲要受身體心靈的雙重摺磨。”
話罷,蒼老的眸子就看向馬娉婷,“婷丫頭,從你喊我第一聲俞爺爺開始,我就把你當做了自個兒的孫女來疼,我們俞家已經太久沒有孩子的歡聲笑語了,實在是太寂寞了。
俞爺爺覺得你說得對,傅家、傅昀都不是好相與的,妥協讓步只會讓他得寸進尺,如果你有哪裡用得上俞家的,儘管和你俞叔叔開口,就算不看着我的面子。看着你盧芳老師的面子,你俞叔叔也不太會拒絕的。
再者,我們俞家哪裡還有多少人,到現在,一家子裡不過我、你俞叔叔和你俞老師三個而已,至於傭人們和陪了我們俞家人大半輩子的老人們,我們俞家也會把他們好好安置,不讓他們也淌進這趟渾水裡。
所以,俞爺爺是會和你站在一邊的,你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吧。俞爺爺也很放心你身邊的男人,也相信他能夠提供給你有力的臂膀,上京這糾纏了我們四大家子數代人的毛線團。是該有個人去理清了。”
俞方的支持讓馬娉婷十分驚喜,笑着說了聲,“謝謝俞爺爺!”她便把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轉到了孫楊身上,“孫陽老師,你的決定呢?”
癱坐在地的孫楊靜靜地轉過頭來。那默默地盯住馬娉婷的臉龐,一動不動好半晌,那舊傷地有些沉重的臉蛋仍然讓馬娉婷有些心悸,而就在她以爲孫楊要和自己對視到天荒地老的時候,孫楊終於低低出聲,“我有沒有誇過你。是個很識時務、很機靈、很懂得輕重的女孩子?”
“啊?”完全不明白孫楊爲何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和自己的問題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馬娉婷微微長大了小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如果我當年能夠有你這樣一雙看得清楚人和事的眼睛。如果我身邊也有一個現在你身旁對你萬分呵護疼寵的男人,如果我沒有加入傅家,是不是我的現在就回完全不一樣?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遍……呵呵,”說到這裡,孫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的笑了。“人生怎麼可能重來?到了現在,我竟然是還不想認命的麼?”
面對孫楊後一句的話。馬娉婷卻都陡然心跳快了好幾拍,輕輕後退了幾步,抓住帝鴻懿軒的手,感覺自己的確存在於這一刻的真實,她的心才緩緩安靜下來,深深一個呼吸,她纔再次面向孫楊,“孫楊老師,其實,不管命運如何,最重要的是我們的選擇。過去錯了,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人生就像是加減法,減去錯誤的,加上正確的,就是完美的。
所以,你真的不必再糾結,不必再把自己的心鎖在過去那個陰暗深沉的鐵籠子裡。
俞爺爺一個老人家,如今都能坦然面對過去你和傅家給俞家帶來的傷害,那你自己也要正視你所做的一切,和俞瑾先生對你所做的一切,畢竟逝去的人不會再回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我看,你就是一張小嘴太會說了……”孫楊聽完馬娉婷的一席話,不知是喜還是怒,但總算是平靜多了,淡淡的道了句,然後把手伸進外套內的襯衣口袋裡,窸窸窣窣一陣,“啪”地扔出一疊方塊形的厚紙。
馬娉婷看見地上那熟悉的豆腐塊時,心陡然一跳,一般看着孫楊,一邊就小心翼翼地就想拾起那疊原本是她從傅昀書房偷渡出來的圖紙。
可是她的指尖剛剛纔觸碰到那疊豆腐塊的邊沿,孫楊突來一句“等等”卻止住了她的動作,神情不解的看向孫楊,她疑問道:“怎麼了?孫楊老師既然拿出了這個東西,難道還不是要和我統一戰線的意思麼?”
“我剛剛就說,你是個很會說的女孩子,把這個給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也要回報給我同樣的東西,你應該不會忘了我在傅家和你說過的那句話。”
馬娉婷眼眸微垂,淡淡開口,“只有同等的價位籌碼,才能和孫楊老師你做交易,否則免談是不是?”
“不錯。”孫楊輕輕頷首。
“那孫楊老師這次想要什麼東西呢?”馬娉婷開口問道。
孫楊聞言緩緩轉頭,看向一邊沉默了很久很久的付月眉,纔出聲道:“很簡單,我想要月眉,我的女兒,能夠開口喊我一聲媽媽。”
這話一出,馬娉婷有些驚訝卻又瞬間瞭然,擡頭看向付月眉,想到先前對於孫楊,付月眉那激動的陳詞,知道她心裡其實也有很多結子無法解開。擡步走到付月眉身邊,她輕扯了一下付月眉的裙襬,靜靜開口道:“月眉姐姐,這些年來,累不累,辛苦不辛苦?”
聽到這句話,聽見月眉姐姐那個輕柔的稱呼,付月眉怔怔地低下頭去,看見一臉微笑單純的馬娉婷,眼淚就那麼刷地再次流下來,猛地蹲下身,一把抱住馬娉婷,像是落水的人找到了那塊可供漂浮的木筏,拼命地點頭道:“我很累,很辛苦,可是沒人能夠幫我,能夠幫我的只有我自己。”
伸手拍撫着付月眉的後背,馬娉婷溫聲道:“可是現在你本該擁有的,能夠幫助你的都一一出現了,有俞爺爺、有俞校長、有孫陽老師,他們都是你的親人,都會在你有困難的時候幫助你。”
付月眉卻是搖了搖頭,“沒有人能幫我的,他們都是有目的的,俞家是因爲對我愧疚,孫楊是因爲想要彌補,沒有一個人是因爲真心想要愛我、疼我、接納我,他們都是在縫補他們心上的那個黑洞,那個曾經讓我墜落地獄的黑洞。”
“你相信你自己麼?”馬娉婷突然轉移了話題。
付月眉有一時間的遲鈍,然後猛的點頭,“我相信我自己,這麼多年我都是靠自己走了過來,我也能夠靠自己拯救養活了我的孤兒院。”
“對,因爲你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你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你,我相信你是刻渴盼親人的;我相信俞爺爺俞校長,相信他們現在是真心真意想接納你、彌補你的;我也相信孫楊老師,她對你的愛,是無私的。
因爲一個母親,懷胎十月,生產的疼痛足已她一輩子不忘懷,也正因爲有了那種痛,她纔會對孩子有那種愛。”
“可你不也是爲了她拿出來的那不知什麼的紙塊想要我喊他一聲母親麼?”聽見馬娉婷爲俞家人、爲孫楊開脫,付月眉頓時收起心中瀰漫的感動,推開她冷笑道。
“是,我的確是有目的的,可是我卻不相信你一點點都不渴望親人和親情,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有恨,可是你心中也有柔軟的地方,也會想找個家作爲港灣。因爲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一出生就在尋找着屬於自己的那個地方。
現在,屬於你的地方終於有了空位,你,不會再孤獨了,也該回家了。”
說着,馬娉婷便轉頭看向俞方、俞越和孫楊,意思是讓他們做出點表示,俞方率先開口,“月眉,傅家的事情,爺爺不計較了,回來吧,不論你是撒嬌還是發脾氣,爺爺依然會像你剛剛回來的時候一樣包容你。”
“付月眉,雖然我真的受不了你的刁鑽和古怪脾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終究是我妹妹,我總是無法對你下手的。自你回到俞家,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把你趕走,只是希望你真的能夠把自己作爲俞家的一份子,讓我和家裡的傭人們腦袋少疼一點。”俞越的話真誠不作僞,馬娉婷完全聽得出那種無奈與包容。
最後開口?的是孫楊,她深深地盯住付月眉的臉龐,突然作出了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的舉動,扯起衣襟,她露出已然垂垂老矣的胸/房,顫聲道:“月眉,我的女兒,媽媽從來沒有餵過你一口奶,現在媽媽就從這裡補救我們之間的情感,原諒媽媽吧!”
看見這個場景,所有人腦中都沒有任何曖/昧與遐思,只是感動於母愛的卑微與偉大,馬娉婷瞬間就掉下淚來,看着又一次呆住的付月眉和淚眼望着付月眉的孫楊兩人,心慟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