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回到府中,玉言仍在後悔自己不該貿然出行。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同意——她本應該安心地等待出嫁纔是。之前她還嘲笑過玉璃,如今自己也犯了同樣的錯誤,真是好笑。淫奔固然不才,可是她決意放縱一回——今後再也沒有放縱的機會了。
但若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就不該出去纔對,現下可好,寧澄江被她攪得一塌糊塗,她自己的心也繞得亂七八糟。好在,一個月就好了,那時再也沒有什麼能打亂她的計劃,她還是從前那個一心復仇的金玉言——除此之外所有的心思都是雜念,都該摒除。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會讓人失望,就不該給人希望。
她定一定神,將這些繁蕪冗雜的念頭扔到一邊,轉而叫了文墨過來,履行她曾經許過的承諾。文墨見她言笑晏晏,不知出了何事,反而有些惴惴。玉言笑道:“還記得從前我答應過你什麼嗎?那時候我說,再過個幾年,我便求了老爺放你出去,還許你一副妝奩,讓你終身有靠。不想拖到今天,眼下我自己都要嫁人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也是咱們分別的時候了。”
文墨卻搖頭道:“小姐雖然肯放我走,可我能去哪兒呢?家裡雖然有親有舊,卻一個個把錢財看得比什麼都要緊,誰還顧得上我呢?還不如跟着小姐,反而過得快活。”
玉言輕輕嘆道:“可是你遲早也得嫁人的呀!若還跟着我,不是耽擱了你?”
“自古姻緣天定,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哪裡耽擱得住!若是老天爺不眷顧,要我孤苦終身,我便一輩子跟着小姐也是甘心的。”文墨笑道,“等我哪一天呆膩了,我便自己跟小姐請辭,也不必你趕我走。”
玉言奪其神志,大約是決計不肯走的了。這樣也好,文墨到底是個親近人,有她在,自己多份助力。畢竟那溫府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
她又去找梅氏。梅氏這一年來料理府中事務得心應手,也深得金昀暉歡心,幾乎可算是內定的繼夫人,只差名份上一點,也就十足了。
玉言與她向來維持表面上的融洽,又曾是共謀,更加親切。因此她一見梅氏,便開門見山地說明自己的來意:希望梅氏幫她找幾個通人事、機靈點的大丫頭,好一併帶去溫府。
她雖然說得含蓄,梅氏卻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因笑道:“你膽子倒大,不怕她們分你的寵?”
玉言亦笑,“姨娘是個靈透人,想必也聽聞過那溫公子有些風流習性,我又是個笨笨的,恐怕拿不住他,帶幾個曉事的去,也好幫我分擔分擔。況且自己府裡帶過去的,總比外頭進來的容易拿捏。”
梅氏暗忖,這小妮子果真有兩把刷子,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到,罷了,我自會爲你尋幾個好的。”
“那就勞煩姨娘了,還有一樁,我知道父親有意將您扶正……”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它幹嘛!”梅氏擺了擺手,貌似謙恭,眉眼卻掩不住得意之色。
“父親雖還沒正式說出來,看樣子總是跑不了的。況且您勞苦功高,坐上這個位子也是理所應當。只是一樣,五姨娘她天真爛漫,不善心計,往後還請您多多照拂,也不枉您與她姐妹一場。便是有小處得罪了您,多半也是無心之過,也請您不要與她計較,也不枉您待我們母女的一番情意了。”玉言言辭懇切,句句動容。
“這是自然,我與五姨娘一向情同姊妹,往後也當如此。”
得了口頭上的保證,玉言略略放下心來。她深知梅氏絕不像她表面上那般良善可親,但她心術深沉到何種地步,玉言沒有經歷,也無從知曉。好在,蘇氏應該不至於對梅氏造成威脅,但願她們真能和睦相處。
一個月過得很快,經過這些日子的忙碌,終於捱到出嫁這一天了。玉言穿着大紅的喜袍,乖乖地坐在鏡前,任憑蘇氏給她梳頭——本來這是喜娘的職責,爲着自己親身女兒的緣故,蘇氏定要親力親爲。
她邊梳邊道:“你這一去,往後咱娘倆要見面就難了。”語氣頗爲傷感。
玉言把手按在她手背上,勸道:“瞧您這話說的,三朝後不就可以回門嗎?”
“那也只得一回呀!”
“您也太多慮了,往後我若是想您,知會了那邊府裡,回來看您便是。溫府不是那等不通事理的人家,想來不會在這件事上爲難。”
“話雖如此,嫁出去的女兒,孃家回得太勤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旁人難免要說閒話的。不過,只要你在那邊過得好,便是不回來也不打緊,可是娘實在擔心哪!”
玉言不覺失笑,“您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您放心,女兒不是傻子,不會讓自己吃虧的。我倒是擔心您,往後我不在您身邊,您得自己獨立支撐了。”她的面色漸漸轉爲凝重。
“這你倒不用愁,”蘇氏忙道,“你這一走,我只安安分分過我自己的日子,也不摻和別人的事,想來事情也不會找到我頭上來。”
“您能這樣想,那再好不過了。”
府門外有噠噠的馬蹄聲想起,是溫府的人過來迎親。玉言整裝已畢,迤邐行至門外,金珪與玉瑁玉珞幾個也侯在這裡。玉言見了他們,少不得依依惜別一番。她向金珪道:“哥哥,往後府裡就全指望爹爹和你照應了,還有玉瑁和玉珞,也得你多看顧。”
經過這幾年的陶冶,金珪的氣質也沉穩了,他點點頭,“你安心去吧,一切有我呢。”
玉言微微頷首,朝向玉瑁笑道:“三妹,我這一走,往後可沒人跟你鬥嘴了。”
“誰稀罕和你吵嘴!”玉瑁不屑地扭過頭去。
還是死性不改,竟連裝都不肯裝呢!這樣也好,她若驟然顯出多情的模樣來,玉言反而要疑心她中邪,再不然就是有什麼圖謀。
玉珞到底年小,和玉言的感情又深,早已淚眼婆娑起來,“二姐姐,你走了,以後誰陪我一處玩呢?”
玉言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傻孩子,你不會去找靜宜玩嘛!你且想想,我不過是從這府裡跳到那府裡,咱們仨不還是在一處嗎?”
“也是。”玉珞破涕爲笑。
徘徊太久顯然是不好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她真的該走了。
最後是金昀暉。
玉言跟這個人實在沒有什麼話說,這麼些年來,他並沒有給予她多少父親的溫情,然而他仍是她的父親。玉言走到他身前,努力地皺起眉頭,擺出一副將哭欲哭的模樣,她很想找出一兩句感人的話來講,可惜實在說不出口,只能簡短地道:“父親,保重。”
金昀暉衝她點點頭,眼圈兒奇蹟般地紅了,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玉言理一理衣上的皺襞,轉身坐上花轎。從此她將離開這裡,去往新的戰場。她努力坐直身子,微微抿起嘴角,收起心上的軟弱和不安,決心以全副武裝的姿態迎接未知的戰鬥。
爲着喪中不宜大操大辦,一切從簡,連喧天的鑼鼓聲也取締了。轎子一顛一顛,震得人昏昏欲睡。在朦朧的睏意中,她的思緒起起伏伏,甚至涌起一個大膽的設想:也許寧澄江會來搶親?不是有這樣的事嗎,知書達理的小姐愛上了一無所有的窮書生,父母卻硬逼着她嫁給一個風流紈絝,正當這小姐在花轎中哭哭啼啼時,窮書生出現了,也許還帶着一幫山中豪傑——自然是他的一羣俠朋益友,與普通匪類大不相同——拼盡全力將這小姐搶回去,從此升官發財,兩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放誕的假設竟引起她莫名的興奮,儘管明知不可能。那不過是戲文中的故事,現實生活中不大會出現的。寧澄江算不得窮書生,他自己的官職就夠高了;玉言也不算被逼——本來就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也只好一往無前地走下去,永不回頭。
花轎到了溫府門前就停下了,玉言也隨即清醒過來。她頭上罩着大紅的喜帕,將整個面部都覆蓋住,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好在她也無需看清楚,自有一班侍女領着她進去。
衆女攙着她來到一間寬闊的大房裡,扶着她在牀上坐下,便一徑掩上門出去。
那喜帕質地厚密,緊貼面部,幾乎將眼耳口鼻全都堵住,叫人透不過氣來。玉言心中憋悶,索性將蓋頭一把扯下,且喘口氣再說。她細細打量着周遭,只見這新房高大寬敞,裝飾得十分精緻。牀單被套不論,就連紗帳子都是重新換過的,可見溫府的確費了一番心思。
外頭人聲鼎沸,笑語喧闐,她甚至可以在裡頭清楚地辨別出溫飛衡的聲音——聽起來倒是中氣十足,不像是有病。也許沖喜真個有效。
她凝神聽了一會,模糊聽得一句“你少喝點吧,新娘子還在裡頭等着你呢!”,隨即是溫飛衡醉醺醺的迴應:“已經來了嗎?那我可得進去瞧瞧!”
那聲音漸漸靠近,腳步聲也過來了。玉言忙將喜帕重新戴上,端端正正地坐在牀邊,紋絲不動。
門驟然推開,一陣酒味沖鼻而來,溫飛衡跌跌撞撞地走近,看到眼前人,他彷彿清醒了幾分。他先細細端詳了一陣,隨即取過一旁的喜秤,輕輕將蓋頭掀起。
一張嬌豔如花的面龐呈露在他面前。玉言擡眼望着他,粲然一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