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塵人如其名,的確擁有超凡脫俗的美貌與不落塵俗的風度,不僅如此,她的勇氣也令人歎爲觀止。雖然身處下賤,她對溫平候府這等宮門府邸並不畏懼,文墨一邀,她便大大方方地前來,看得出她是見過世面的。
玉言坐在涼亭裡,擺出當家大婦的架勢,細細打量着眼前妝容清淡的女子。她的確聰明,知道男人見多了濃妝豔抹的俗物,特意淡掃蛾眉,素衣薄面,營造出謫仙般的氣韻,自然更得人心。溫飛衡的眼光倒不算太差。
被人這樣逼視着,初塵並不顯出侷促不安,相反還有些倨傲,她微微擡起下巴:“三夫人,若您請我來是想警告我一番,那您可打錯主意了。就算您管不住自己的丈夫,也不該賴到我頭上,他硬要來我們倚翠閣,我能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把上門來的客人往外趕吧!”
一開口就是三夫人,可見她對這府裡的情況瞭若指掌。玉言微微一笑,“姑娘誤會我了,我並沒有爲難姑娘的意思,只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初塵傲然道,“您想勸我離開三公子嗎?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早說過了,是他硬要來找我的,我並沒勾引他。夫人也許該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三公子若是在家中過得舒心遂意,何必還要上我們那兒找樂子呢!”
玉言並不生氣,“姑娘說笑了,我勸你這些話做什麼?你伺候我夫君得心應手,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也省了我不少麻煩。我只想說一句,既然你與我夫君情投意合,就請你好好待他,安心照顧他,也好讓我放心。自然了,你也是可憐人,也得爲了生計奔波,若是缺什麼少什麼,只管問我夫君要去,想來他也不會虧待你,便是他付不出,只管來這府裡尋我,我定不會賴你的。”
初塵驚呆了,這女人瘋了嗎?天下竟有這樣的妻子,竟然主動將自己的丈夫拱手相讓!她望着玉言笑眯眯的臉,期期艾艾道:“你……你……”
“怎樣?姑娘肯幫我這個忙嗎?”
這女人簡直寬容大度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真是荒謬!初塵看着她和煦的笑臉,越看越覺得毛骨悚然,一面又懷疑她有什麼詭計,不是有這樣的人嗎?表面笑得無比燦爛,內裡還不知盤算着什麼陰毒計謀。這些深宅婦人的手段她即便沒見過,聽也聽多了。初塵越想越覺得不對,還是趁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好,她低低地咒罵了一聲“瘋子”,便匆匆忙忙地向涼亭外跑去。
玉言沒有攔她,仍坐在原地不動。文墨從園子裡走來,笑容滿面道:“小姐,你跟她說了什麼?瞧她嚇得那樣,走路都走不穩了!”
“誰知道呢?我們走吧。”玉言非常無辜地眨了眨眼:她說的的確都是真心話呀!爲什麼效果卻好像截然相反呢?
兩人走出幾步,卻與迎面而來的溫飛衢碰了個正着。玉言與這位二少爺並不相熟,也只好行了一禮,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二哥。”
“弟妹。”溫飛衢也笑着回她,他望着遠處初塵跌跌撞撞的身影,有些驚訝地說道:“那人是誰,怎麼瞧着怪面生的?”
玉言順着他的目光瞧去,微微一笑,“許是新來的丫頭吧。”
當晚,溫飛衢回到房中,正待與胡氏寬衣就寢,忽然想起日間所見,便道:“夫人,你可知今日我在園中見到何人?”
胡氏打了個哈欠,“見到誰了?是天王老子呀,還是閻羅帝君哪?”
溫飛衢湊到她耳邊,悄悄說道:“是倚翠閣的紅人——初塵姑娘。”
胡氏雖足不出戶,也聽說過倚翠閣這個名字,她立刻沉下臉,“你倒認得!”胡氏出身大家,性子卻是生來的厲害,心情好的時候稱得上活潑嬌俏,一旦發作那脾氣就跟野貓有一拼了。
溫飛衢素來有些懼內之症,忙辯道:“夫人,你不要誤會,我也是偶然聽人說起,在門外遠遠地望過一眼,並沒去過那等地方!”
胡氏略略舒心,卻仍是不滿:“你記性倒好,纔看一眼就記得。”
“那位初塵姑娘實在生得美貌,要忘記也很難……”溫飛衡語氣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欣羨之色,回頭發現胡氏瞪着他,忙轉口道:“自然了,她的姿色比起夫人你還是有所不如的。”
“不過,她爲何會出現在我們府裡,難不成,是你請她來的?”胡氏柳眉豎起,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溫飛衢嚇得心膽俱寒,“我哪有那樣的膽子!若真是我做的,不更該瞞着你嗎,又怎會說出來?”
胡氏聽着有理,方冷哼一聲,“諒你也不敢!不過,不是你卻還是誰呢?是老大,還是老三?”
“大哥那人最是假正經的,即便在外頭眠花宿柳,他也不會帶回家中,免得誤了他正人君子的形象。若說三弟倒還有可能。”
“三弟才娶了新娘子,竟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來?他膽子也忒大了。”胡氏不悅道。
“夫人,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男人嘛,一向是色膽包天的,三弟未娶親之前,就聽得在外頭有些不清不楚的事,如今雖然成了家,三弟妹是個良善人,未必降得住他,你且看三弟這些日子天天遊蕩在外頭,便知他做些什麼事了!”
“三弟這樣不成器,倒可憐弟妹還被矇在鼓裡,我得提醒提醒她。”胡氏來了精神,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
溫飛衢忙拉住她,“別人家的事,要我們操什麼心!顧好自己就行了,你這一個不好,別牽連到我頭上,往後我在三弟面前還怎麼做人哪!”
“你放心,我不說出你就是。”
“那也不成!”溫飛衢急道:“娘子,你就聽我一句勸吧,這是他們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個兒解決好了,咱們安安分分過咱們的日子,惹這些不痛快做什麼呢?”
胡氏正在興頭上,如何肯聽,無奈溫飛衢下死勁狠勸了幾句,胡氏坳不過他,只好先答應下來,哄着他睡下再說。
隔日,胡氏將溫飛衢打發走,自己卻來給溫老夫人請安,一面將溫飛衢所言之事悉數抖摟出來。老夫人果然氣了個倒仰,立刻便要將孫子喊來訓話,胡氏便假意勸慰一番,說此乃家醜不宜外揚,還是先按下不提的好。一面卻欣欣然走了——她知道老太太定不肯善罷甘休的。
溫老夫人果然咽不下這口氣,一邊暗罵孫子不爭氣,一邊替孫媳婦不值。待玉言來榮福堂時,她便和顏悅色道:“言丫頭,你最近有什麼不痛快的地方,只管說給我這個老婆子聽,我雖然不中用了,還是能爲你做主的。”
玉言笑道:“老太太您說什麼呀,誰敢給我氣受!自打來這府裡,我的日子舒服得很,比在孃家還快活呢!”
她是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溫老夫人試探着道:“聽說衡兒這些日子常往外頭去,你可知有什麼事?”
“他們男人家的事我哪兒知道,想來玩玩打打的也是尋常,不鬧出格就好了。”
“照這樣說來,衡兒他彷彿對你很好?”
玉言誠懇地點點頭:“相公他一向對我很好,並不因我是庶出而看輕我,這些日子他雖然忙了些,也時常抽空來看我,對我關懷得無微不至呢!”
她或許的確矇在鼓裡,又或許有所察覺卻故作不知,但不管怎樣,她必然未曾知曉全部的真相。這樣也好,至少她現在仍是快活的,老夫人看着她臉上明媚的笑容,暗暗嘆一口氣:有時候適當的糊塗,也是一種福分呀!
不過話說回來,胡氏的話也未必可靠,她這個人一向最喜歡推波助瀾的,但憑溫飛衢的一雙眼睛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若是認錯了人,豈不冤哉,還是等有了確實的證據再說吧。還是先將這件事壓下去好了,溫老夫人暗想,便閉口不提,仍舊與玉言說笑起來。
玉言也鬆了一口氣:不是她不想打壓溫飛衡,實是時機未到。遊蕩花叢算不得大錯,她受的委屈也還不夠深,若是現在就掀底,溫飛衡頂多得一頓訓斥。若是他不改過,等同於事無補,反而白費了一番功夫;若是他改過——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位初塵姑娘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從此竟不接溫飛衡的客,只推說身上不好,可是別的客人來時,她的身子又奇蹟般地復原了——真是怪事!玉言每每思之,都覺得驚奇不已。好在溫飛衡雖然對初塵頗爲迷戀,他卻不是認死理的人,倚翠閣不止這一位姑娘,全穎都也不只這一家青樓,他仍有大量的獵物可以挑選,因此溫飛衡仍舊日日遊蕩在外,如同蝴蝶迷戀花叢,樂不思蜀。
玉言看在眼裡,深爲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