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是一定會查的,金昀暉已然吩咐將冬梅等幾個丫頭拘來審問,她們吃不住嚇,自然得招認。只是,查清之後卻待如何?
文墨道:“這回的事罪證確鑿,太太便是手眼通天也逃不脫罷。她也真是大膽,竟想到自己動手,可巧叫人捉住了把柄。”
“她也許是太相信自己的本事,也許是信不過底下人,不得已而爲之,這想頭原是好的,只瞧六姨娘便知,從前對太太那般恭敬,不是一樣叛變了麼?”玉言道。
“說來我也奇怪,夏荷不像是這樣大膽的人,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處,真是怪事。”
這也是玉言的疑惑之處:夏荷不過是從奴婢提拔上來的,根基淺薄,便是扳倒了梁氏,她也不見得能升上去,也許是有人指使?若真如此,這個人又是誰呢?她將這些疑惑沉在心底,暫且不去想它。
許是因爲春水寒氣過重,小產之後的穆氏說是撿回了一條命,身子卻一日日壞下去,終日纏綿病榻。每日採玫伺候她服藥,她也總是懨懨的,全無生志。採玫看着心中憂悶,也派人回稟過金昀暉,金昀暉卻只吩咐請最好的大夫,開最好的藥,其餘的並不理會。
這便是男人,男人總比女人心志堅定,不會任由感情將自己消耗。在經歷過最初的傷感與憐惜後,金昀暉也懶去穆氏的迎春堂了,一則,穆氏終日苦着臉,暮氣沉沉,竟是個活死人,誰見了能好受?二則,每次見到她,金昀暉總會想到那個死去的孩子,說不定還隱隱怪她沒能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儘管兇手仍逍遙法外。
也許在男人看來,她失去的不過是腹中一塊未成形的肉,可是對穆氏而言,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託——現在這些全都沒有了。她對金昀暉也是同樣的怪責:她的孩子死得那樣悽慘,可是梁氏仍舊好端端的待在屋裡,儘管不能出來,過得照樣如意呢。
抱着身上的病痛和心內的不甘,在不足一月的時間裡,穆氏就迅速地枯萎下去,下去陪她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了。穆春瑰,春天裡最瑰麗的花朵,終於也在這個春天瓣瓣飄落,零落成塵。
得知這個消息時,玉言的神色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她依舊十分平靜,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可是那天她的字忽然寫不下去,手裡很用力地握緊了狼毫筆,筆端只是落不下去。她狠一狠心,用力一劃,只有一大灘墨落在宣紙上,漸漸暈開,成爲漆黑模糊的一團,像極了閉眼時無措的狀態。
她想起她曾經有過的一個孩子,她沒有問過大夫,不知道那是男孩還是女孩,然而假如她能生下來,她相信那會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會在她懷中發出柔和的呢喃。
她的眼睛忽然有一點疼,忍不住用手去拭,手指不小心沾到紙上的墨汁,她也不去管它,仍舊去拭。及至文墨回來,看到她眼眶周圍一團墨黑,忍不住笑出聲來:“小姐,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咦,你是在哭嗎?”
玉言手忙腳亂地去擦,哪裡擦得乾淨,反將整張臉都糊成黑炭,一面眼裡卻落下淚來,衝得黑一道白一道。文墨取來銅鏡供她自照,玉言自己也笑,臉上皺成一團,眼眶仍是溼潤的清亮,黑泥滾滾,白水滔滔,她笑得更加用力,彷彿鏡中人不是她自己。
穆氏的葬禮不算寒酸,可謂風光大葬。她到底是陪伴金昀暉多年的枕邊人,金昀暉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虧待她。至於她那些名義上的姐妹,雖比不得娥皇女英之流,甚至或多或少有些嫌隙,然而人已死,什麼也都風流雲散了,一個個想起她往日的好處,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悲慼之致。
梁氏也表現出適當的哀痛,儘管她不承認自己實質上是害死穆春瑰的兇手,衆人卻都如此想。梁氏也不在意,只要金昀暉沒有發話,她仍是這金府實至名歸的當家太太,誰也不能將她的地位撼動分毫。
金昀暉將梁氏關了將近一月,喪儀時放出來,過後仍舊宣告禁閉。玉言看出他內心的矛盾之處,顯然不知該如何處置纔好。她決定幫他一把。
這一晚,玉言悄無聲息地來到梅氏所居的梅香院。這院子的佈置很合梅氏的爲人身份,一樣的大方穩妥,樸素雅緻。
梅氏笑盈盈地喚她:“二小姐,今兒怎麼貴步臨賤地,這等雅興?”
玉言也笑眯眯地回她,“姨娘說笑了,我一向對您有敬慕之心,早想着過來看看您,只可惜不得閒,可巧今兒想起來了,想着姨娘應該還沒睡下,便乘興而來了,姨娘不會怪我不請自來吧?”
“怎會?二小姐只管進來坐,我求之不得呢!”
兩人進去坐定,裝模作樣地說了會閒話,玉言便順理成章地將話題扯到穆氏身上:“說來四姨娘真是可憐,孩子保不住也罷了,竟連自己的性命也沒保全,我和五姨娘每每說起,都覺得十分惋惜。”
“可不是嘛!”梅氏以帕拭淚,那眼睛卻乾涸得像西北的沙漠,怎麼也擠不出一滴水來,“一想到四姨娘的事,連我這個不相干的人都哭了好幾回了!說來那兇手也真是狠心,身上揹着兩條人命,還能活得這樣自在,真是怪事!”
玉言心照不宣地與她對望一眼,自然明白她說的是梁氏。玉言亦嘆道:“可不是嘛,往常我以爲母親雖嚴格了些,心底總不會太壞,誰想她作出這樣事來!雖說子女不該道父母之過,可是自己行事不端,怎麼能叫別人敬服呢!”
“老爺還真是寬宏大量,太太做下這樣的事,也只讓她在屋內靜心,毫無懲罰之舉,我都替四姨娘不值呢!”梅氏的失望溢於言表。
“父親總得顧及樑家,再說,主母迫害妾室雖然不仁,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更算不上稀奇的罪過。”
“但那是老爺的親生骨肉呀!”梅氏憤憤道。
“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誰知道生出來是什麼樣子,今後養不養得活,父親再上心也有限,”玉言極有含蓄地看了她一眼,“但是自小在父親身邊養大的就不一樣了,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再與母親有什麼牽扯,那他才真要震怒呢!”
她的眼睛裡有着豐富的暗示意味,梅氏心中一凜,面上仍不露聲色地道:“誰知道呢,且看看再說吧。”
玉言話已說到這份上,不好再向前施展,點到爲止便是了,她微微一笑,起身告辭。
玉言很快得到了想要的答覆,隔不得幾日,就聽說大少爺金珪中了毒,而那毒物的來源,是梁氏派人送來的一盅補藥。
“太太也真是膽大,都到這個地步了,還這樣不安分!”文墨嘖嘖嘆道。
“你真以爲是她做的嗎?”玉言閒閒道。
“難道不是麼?”
當然不是,梁氏雖然失與急躁,還不至於蠢到這種程度,親自在自己送的東西里下毒。此事可想而知是梅氏所爲,也正因是她所爲,才能很好地掌握住分寸——金珪那盅補藥飲用的不多,發現的也夠及時,因而中毒並不深,很快就救治過來了。爲了徹底打垮自己的夙敵,這一點小小的犧牲算得了什麼呢?
自然,這其中也少不了玉言的推波助瀾——梅氏終究是個靈透人,聽懂她那晚的暗示——或者也不算暗示,幾乎是赤-裸裸的明示了。
但,事情的幕後推手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金昀暉的確震怒了。他大發雷霆,吩咐將梁氏身邊親近之人一一拘來過問,甚至不惜動用私刑。在這樣的嚴厲逼供下,她們幾乎個個不打自招——那盅補藥裡的確是梁氏下的毒,甚至於連她在哪裡買的毒-藥,何時下毒,幾許分量都招得一清二楚,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除了謀害大公子與未出世的小公子這兩件,她們還供認出許多別的事情——都是些陳年舊惡,梁氏本來劣跡斑斑,這回算是掀了她的老底。
文墨咋舌不已:“老爺一向寬大爲懷,這回怎這般雷厲風行,全不似以往的作風。”
玉言淡淡道:“大哥如今是金府的獨苗,母親已經害死了一個孩子,如今還要對大哥下手,幾乎害得金府斷子絕孫,你以爲父親會輕易放過她嗎?”
“可是,縱然夫人惡貫滿盈,她終究是金府的嫡妻,老伯爺的嫡女,老爺會如何處置?又該如何向忠義伯府那邊交代呢?”
這恐怕也正是金昀暉思慮的問題,頂好是找到一個兩全的法子,既能處置了梁氏,也能讓樑府挑不出岔子。
似曾相識的情境,玉言心念一動,笑道:“父親這樣操勞,做女兒的很該爲他分憂纔是,我們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