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矇矇亮,孟小蘭已經熟練的解開繩索,推船下水,想着今天大個子也一起來了,一定要他撐船撐遠一點,多撈一些魚回來。誰知等她從船上擡起頭來,大個子竟走出好幾丈遠了,她心裡一急,撲嗵跳下水,頓時就打了個激靈,咬緊牙關就邁開腿追了出去。
越宮璃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這個漁村有方言,他從未聽過,聽孟小蘭家人說官話的口音像是到了鬱東與海郡交界的地方。而他們叫面前的這條江叫新安江,他也沒聽說過。
晨光初現,江面上還霧茫茫一片,剛纔女子就一直在催促他們腳步快點,要趕到太陽升起之前收網,這樣才能趕上熱鬧的早市,魚也才能賣個好價錢。可這些跟他有什麼關係?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漂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自己從那懸崖上跳起來,竟然沒死。除了武功盡失,全身上下竟沒半點損傷,這不能不說是奇蹟了。
可是失去了京城的一切,他活着又有什麼意義?這裡不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已經崩塌,這個世界再沒有地方屬於他。
越宮璃意志消沉的往前走,突然袖子一緊,一道緊張的女聲問:“你想去哪裡?”孟小蘭的臉就從背後冒出來,一臉焦急,“你不陪我去捕魚嗎?”
越宮璃看着她,不說話,這個姑娘偶爾大大咧咧,又霸道又任性,其實是粗中有細的人。他昏迷的那幾天裡,偶爾會聽到她的聲音,有時是與周氏的對話,猜測他的身份,本來孟小舟很喜歡他身上的盔甲,她卻二話不說將盔甲扔到了江裡,說那是帶來血腥的東西。對於他身上的錦衣,她說肯定是什麼達官貴人,爲了預防孟鐵生回來看到起了心思,洗曬都小心翼翼,現在用包袱裝着,放在他暫住的柴房裡,柴草木頭堆了一層又一層,就怕被孟鐵生髮現,拿去當了當賭資。她對兩個弟弟說,這個人不知道是什麼來頭,運氣好的話,千萬要留意看看,外面有沒有人來找,找的是什麼人,一定要將消息打聽實了。他還聽到她自己嘀咕,可千萬別是個賊人啊……
越宮璃還是不說話,輕輕掙開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喂!喂……”孟小蘭追上來,不解與驚訝,還有少許委屈,“你這人怎麼回事啊?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不說什麼涌泉相報,你最起碼要將我給你看病抓藥的錢……呃,還有這些天吃住在我家,我和我娘侍候你的工錢,算給我們吧?”
如果這樣就能讓他離開,實在是太容易了,當了十天悶葫蘆的越宮璃終於開口了:“柴房裡的那一包衣服,足夠了。”
孟小蘭不依:“就那一包破衣服,誰要啊!料子倒是不錯,卻有好些地方都掛爛了,誰知道值幾個錢?給你看病抓藥花了二兩銀子,你在我家吃住,每天給個一兩好了,算我和我娘免費服侍你,夠意思了吧?不給我十二兩現銀,想走?門都沒有!”
越宮璃冷冷
一笑,破衣服?不過也是,鄉下野丫頭哪裡能認出那是一年產不出二十匹的頂級雲羅錦,一般的雲羅錦市面上都有市無價,光是他的外袍就值一百兩銀子了,竟然要十二兩現銀?他出門什麼時候帶過錢?
“大姐!姐姐……”身後傳來孟小樓模糊驚慌的聲音。
孟小蘭回頭一看,頓時臉上一絲血色都無,她剛纔解了繩索,已經把船推了下去,這會兒小船已經飄飄蕩蕩往深處去了!她拔腿就往後面跑,連跑邊說:“小樓,你不要慌,慢慢將船划過來!你可以的,不要慌,相信姐姐……”
“姐姐,我怕,我不會!”孟小樓嚇得在船上一動不敢動,他剛纔本來是想穩住漁船的,誰知卻將船劃到了水中央?
“好!那你不要動,不要怕,姐姐來了,一定會沒事的!”孟小蘭眼淚模糊了雙眼,有錢人都是狼心狗肺的,這個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相處的,一開始孃親就不應該把他救回來!那天她爲什麼要跟孟鐵生賭氣呢?明知道他是個爛泥性子,還對他期待什麼?如果那天她沒有跑出去,孃親和小舟就不會去找她,就不會到荷花蕩,就不會遇到這個男人。
現在她卻要因爲這個男人而失去她最親的小弟,如果小弟出了事,她一定會將那個男人碎屍萬段的!
越宮璃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停住了腳步,看着那個女子拼命往前跑,撲嗵一聲跳下水。晨風很涼,二月底的江水更涼吧?那女子還穿着夾襖呢,此時跳進水裡,夾襖吸滿了水,她的動作越來越吃力,估計游到船邊,自己就沉下去了吧?
漁船離江邊不過十來丈的距離,如果他武功未失的話,飛到船上,將人救回來完全不在話下,可是他現在心有餘力不足,而且他也不擅游泳,只是掉進水裡淹不死罷了。
可是他覺得自己邁不開步子,他想起女子那張生氣勃勃的臉龐,想起孟小樓憨態可掬的模樣,想起那個破爛的院子,如果他們死了,那個貧困的家庭是不是就散了?散了就散了吧,有些人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費糧食而已。
孟鐵生該死,可是這個努力讓家人過得好的女子和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男孩……
越宮璃的身體永遠都比他的理智更快做出反應。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下到了冰冷刺骨的江水裡。
當他們狼狽靠岸時,孟小蘭已經又哭又笑,眼淚鼻涕飛了一路。回到家裡,自然又是一通忙亂,周氏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對越宮璃更是感激涕零。等到洗了熱水澡出來,不僅孟小蘭,連越宮璃都覺得有些頭重腳輕,沒有武功護體真是太不方便了。他又換回了自己的衣服,之前穿的那一身都是孟鐵生的,兩人身量不一樣,越宮璃穿起來真是不倫不類,不過這種地方也沒有人在意誰穿得怎麼樣,只要不凍着就行。自然除了這一套,孟小蘭也拿不出別的衣裳了。
這種小病,他們是不
會去請大夫的,周氏在廚房裡好一通找,不一會端出兩碗黑乎乎,散發着一股怪味的湯汁過來,說是去年請一個神醫開的藥,治傷風受涼很有效。孟小蘭二話不說就倒進嘴裡,越宮璃卻搖頭拒絕了。神醫?東方來過這裡嗎?阿悅,你可曾爲我傷心?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孟小蘭沒有強求,示意母親將藥放下,讓她先離開,才輕聲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對不起,以前對你太兇了。”男人沉默的時候,有種不怒而威的感覺,她每次破口大罵其實心裡都是惴惴不安的。現在穿上那一套錦衣,他整個人的感覺就變了,身形挺拔修長,容顏清俊,身上的氣息跟村裡人完全不一樣,他到底是誰,爲什麼會出現在村裡?
越宮璃別開頭,沒有說話。過了十天還沒有人找過來,大概是所有人都以爲他死了,沉屍崖底了吧?這樣也好。可是沒死的他,該做如何抉擇呢?
孟小蘭也不說話,兩人就這樣枯坐着,偶爾聽到她重重的鼻息。
在那一碗藥涼掉之前,孟小蘭沒有勸說他服藥,反而是自己又一口悶了,然後說:“你好好休息一下,發發汗,就好了。我們明天再去打魚,我教你撐船。”說完端着藥碗出去了。
打魚啊……越宮璃無言地看着四壁透風的牆。
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既然來到這裡,在做出決定之前,就安心留下來吧。
院子裡吵吵鬧鬧的,有孟小蘭罵孟小舟的聲音,也有孟小蘭不顧身體還想下水打魚,周氏阻止她的聲音。孟小舟依舊沒心沒肺的,還說孟小樓跟着去純粹是搗亂,否則怎麼會讓大個子和姐姐落水。孟小樓則委屈得不行。
越宮璃沒有看過更多的村民,在這個家裡,他確實算得上是大個子,他足足比孟鐵生半出一個頭,更別提兩個未成年的男孩子和兩個乾瘦的女人了。
取個名字,不如也叫阿越吧。
就這樣胡思亂想無所事事的,時間竟然也過得飛快。到了午飯時間,孟小蘭給他送了一碗糊糊湯,底下竟然還埋着一個煎蛋。從正廳裡傳來孟小舟哼哼唧唧的聲音,“姐姐你們也太偏心了,我上次落水也沒見到你們對我這麼好,又是雞蛋又是糊糊湯。我還記得家裡的這幾個雞蛋,都是我從山上撿回來的吧?不給我吃,也不要讓我看到殼啊!”
越宮璃擡眼,正好與孟小蘭的視線撞個正着。他這時才發現,眼裡這個中人之姿的女子竟有一雙燦若星辰般的雙眸。她此時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就像夢裡阿悅悄悄打量自己的眼神。
孟小蘭的神色若僵硬,丟下一句:“你別聽他胡說。我……我只是……”只是什麼卻沒說完就落荒而逃了。
越宮璃捧起稍燙手的湯碗,手心的溫度一點一點暈開,直讓他麻木冰冷的心也慢慢暖了起來。阿悅,如果我就此流落,你可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