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的最大不同是什麼?
不是身高、不是長像,甚至不是財富不是出身,而是你的腦袋。
李家明的腦袋與所有崇鄉人都不同,更遑論這些圍觀看熱鬧的人,從嬌憨的滿妹戳破他的謊言開始,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沒法善了。
四五百塊錢的店租確實有些高,曾老闆、林老闆沒來找過二嬸,那是因爲李家明給他們出的主意值那個價。餘老闆說了兩次見自家不降就算了,那是因爲他的鞋店利潤高,加之自己家的店面地段好,樓上還有便宜房間給他當倉庫。何況他兒子跟桂妹同班,經常會被性子潑辣的桂妹打小報告,逼得那皮伢子只好讀書用點心。
可陳和生不同,生資生意利潤不高,以前是想跟同行張老闆爭生意,纔打定主意租高價店面。若滿街店面都不降價,陳和生也不會如何,雖說生資生意平時還要虧本經營,但到了冬末春初生意好時,可真是能賺不少錢。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街上的店租都開始降,而且以前同樣租出五百塊錢店租的張衛民,也開始給租客降房租,他又覺得不公平。尤其是也在供銷社旁邊的王叢樹,向他拋出一個極低的長年價格,哪怕是李家明答應降價,陳和生都不會租了。
可李家明能降價嗎?
不能!
山裡人沒什麼法制觀念,大部分時間遵循公序良俗,關鍵時候卻往往靠拳頭說話,你的拳頭夠硬就是有理。否則每年也不會因爲爭山、爭水,大家經常捋起袖子來說理,說得通就說,說不通就幹一架,人多的欺負人少的,身強力壯的欺負弱小的。十年前,柏木人跟山棗嶺人打架,打死兩個、打傷一大片,就是因爲農忙時爭水。
張衛民是張家人,兄弟姐妹衆多家族興旺,還有堂弟在鄉政府當官。他卻不過情面可以降價,圖的是個好名氣,方便他做木材生意,店面租金對於他來說,還談不上是大財,李家明卻不能。
李家人別說在街上,即使在銀子灘都沒有任何勢力,否則陳和生也不會好好跟他姓王的二嬸商量,對他一個伢子卻如此咄咄逼人。因爲陳和生知道,王詩梅是王家人還是他們陳家的外甥女,公說公有理的事他佔不到上風;李家明是李家人,李家是小姓人丁不旺,欺負了就也就欺負了,他叔伯還在同古做生意鞭長莫及。
雖說堂阿公是鄉政府的副書記,自己又跟張衛民、張建軍兄弟關係不錯,還跟着張紹龍管派出所高所長叫叔叔,但那又有什麼用?莫非跟人吵幾句嘴,阿公就來幫自己出頭,或自己去請別人幫自己出頭?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
暗歎了一聲,李家明撥開快戳到自己鼻子上的手指,放低了點調門,最後努力道:“陳叔叔,做人要講道理!餘叔叔、遊叔叔你們都在這裡,你們評評理,當時你要租時,我就給你說過,賣生資沒必要租我們的店。是你自己不聽,一定要租,我還主動給你降了一百塊錢!
現在房租跌了,你就來要降房租,是不是也過分了?”
大家看到了的事,陳和生也不否認,否則就是出爾反爾,他在街上做了兩年生意,這點起碼的生意規矩還是曉得的。
“沒錯,我承認當時你是講過,也是給我降了價,我承你這個人情。現在我不想租你的店了,這也說得過去吧?”
旁邊的人家裡有店面多的不說話,沒店面的人連連點頭,這年頭做生意都是口頭協議,很少有人腦子裡有法律觀念。不想租了,當然就不租了,哪有強迫人必須租的道理?
可李家明真的不能讓,即使不怕人家跟自己來橫的,也得顧忌餘老闆依例退租,那就不是兩千塊錢,而是五六千了!現在一個國家幹部,一年工資也不過四千多一點,李家明哪會吃這虧?
眼睛餘光看了看四周,沒一個人有上來勸解的意思,哪怕是得了他發財主意的林全保,李家明只好再讓一小步,求個息事寧人。
“行啊,我不是說了嗎,半年後你退租就是了。你要不滿意,我再大方點,你要賠我的一個月店租我不要了,行不行?”
沒用的,陳和生已經得到了王叢樹的承諾,打定了主意要毀約,李家明的退讓反而被他視爲軟弱。
“你不退試試!”
陳和生的手指又指上了李家明的鼻子,可他卻看到王端帶着幾個手下來了。哎,二權相害取其輕,夜壺好用,誰好意思當街用?
媽的,倒黴啊。
李家明苦笑一聲,瞬間恢復了前世的狠辣性子,毫不猶豫地抓住快指到鼻子上的手指用力一扭。
“啊!”
一聲慘叫,剛纔還囂張的陳和生痛得眼淚鼻涕一起下,撲通一聲跪下,變了形的三根手指被抓在李家明手裡,顯得觸目驚心。
‘噝’,圍觀的人吸了口涼氣,誰也沒想到剛纔陳和生還壓着李家明理論,轉眼就演變成了這樣。平時在街上有衝突,都會吵半天才會動手,可今天這是怎麼了?
沒錯,常人起衝突,總是先恫嚇對方,可李家明前世狠辣慣了的,如何還會跟常人樣?就如一隻豺狗跟老虎呲牙,一巴掌拍死就是,還用得着警告一番?
面前的陳和生痛得額頭生汗,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可恢復了狠辣性子的李家明,卻平靜得象抓的是三根小木棍樣,冷冷道:“陳和生,做人要講道理,更要講仁義。你是大人,我只是個伢子。第一次指我鼻子,當是讓你;第二次再指,我再讓一次;第三次還指,就怪不得我下狠手了!”
要說山裡男人就是有種,陳和生也不愧是十年前提刀砍人的狠角色,都痛得跪下了可嘴裡卻依舊強橫,“李家明,這可是你先動手的,等下子莫怪我也手狠!”
真是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沉穩如山的李家明掃了眼旁邊死寂一般的人羣,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讓這些中年人、青年人都心裡發寒,連聽到風聲跑過來想幫忙的王端都心裡一緊。
這伢子太狠了!
打架不算事,街上哪個月不打一兩架?平時大家打架,那是先罵後打,邊罵邊打,有人來拖就算了。可沒人見過這樣的,一個十幾歲的伢子剛纔還好好說理轉眼就動手,而且平靜得象沒事人!這哪是打架,這分明是不把人當人,惹到了他,這伢子就會象對豬對狗樣,該打就打、該用刀就用刀殺!
恢復了前世狠辣性子的李家明確實很冷靜,他知道惡人尚須惡人磨。只要你夠狠,別人就會怕你,就會讓你三分!若是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那就沒人敢惹你。
“陳和生,莫跟我犟,你犟不起的!”
面子丟不得!
即使痛得額頭上冒冷汗、全身打擺子,可陳和生照樣破口大罵道:“你個狗x的,有種就試試!操/你媽的,等下老子不搞死你這狗x的,老子就不姓陳!”
生我者母親!養我者父親!
真是不知死活的蠢貨!要不是這是自己老家,生我養我的桑梓之地,就衝你辱罵我的家人,老子都得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哎”,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裡,真正被激怒的李家明臉上變黑,抓住手裡的三根手指,象拖死狗樣地將痛得渾身大汗的陳和生拖到路邊,圍觀的人象躲瘟神一樣避開。
路邊有個賣蘋果、梨子的攤子,李家明拿起老闆的秤砣掂了掂又放下,隨手拿起壓塑料布的那塊磚頭,猛然朝陳和生的臉上砸下去,血花四濺。
“啊!”
“啊!”
慘叫之後是一片驚呼,奔涌而出的鮮血讓人心寒,陳和生腫起半邊臉觸目驚心。
狠!這伢子太狠了!
不狠,這點事比起李家明的前世來說,已經足夠仁慈了。那是個人吃人的社會,什麼都沒有的李家明不狠,如何能出人頭地?
一磚頭砸下去,李家明象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樣,抓着手裡染上了血跡的磚頭,冷冷道:“還犟不?”
周圍死一般的沉寂,陳和生眼冒金星,整個人都發懵,傻傻地跪在那可憐兮兮。等了一會,不見回答,對自己夠狠對別人更狠的李家明又隨手掄起了磚頭。
‘砰’,又是一磚頭,出得血更多,血流一地,看得圍觀的人都覺得刺眼。
“啊!”
“還犟不?”
還是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回答,被激怒又不失理智的李家明,冷笑一聲掄起血跡斑斑的磚頭,衝他腦門上砸下去。‘砰’的一聲悶響,磚頭砸在陳和生腦門上,也砸在衆人心頭上。
這次不用問了,三磚頭下去,陳和生已經沒法再犟嘴,渾身鮮血的他軟軟倒在李家明腳下,不知死活。
‘砰’的又一聲輕響,砸了人家三磚頭,李家明心頭那點怒氣也消散了,隨手將鮮血染紅的磚頭扔在路邊,還有心情笑笑道:“徐叔叔,弄髒了你的東西,不好意思了。”
“沒沒沒事”,平時短斤少兩了還罵咧咧的徐老闆結巴了幾聲,才把那個‘事’字吐出來。
“謝謝啊”,與十幾分鍾前判若兩人的李家明依然笑了笑,衝正瞠目結舌的林全保、曾寧生招招手,象是吩咐手下人樣吩咐道:“林叔叔、曾叔叔,我好象下手重了點,麻煩你倆送他去醫院裡”。
平時裡咋咋呼呼的林全保打了個哆嗦,更別提一直低調的曾寧生,兩人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站在那呆呆愣愣。
可憐的鄉親們啊,平時一個個牛皮能打得死狗,遇到點事就這德性?要是他們看過‘四十年前’的自己,帶着大狗伢、毛砣一夥衝幾十號混混掄刀子,恐怕他們得嚇出尿來。好笑的李家明搖了搖頭,目光掃向其他人,其他人都避之不及,生怕被他叫到。
不過,想在老家落個好名聲的李家明不想跟聲名狼藉的王端有任何牽扯,可這個靠打架吃飯的人更膽大,回過神來後,兩腳將發愣的手下踹醒,命令道:“送那狗x的去醫院!”
“哦”,兩個光頭手下連忙跑過來,將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陳和生背起,跑向鄉衛生院,一路鮮血滴滴嗒嗒。在平日裡,有人打架肯定是圍着看熱鬧,該拖的拖、該起鬨的起鬨,可今天傷者都被架走了,圍觀的人還在發愣。
都是一幫沒種的人啊,李家明鄙夷地掃了衆人一眼,施施然地拍拍手,將手上沾的血隨手擦牛仔褲上,開始想着這事如何收場。
威是立了,日後沒人敢再跟自己耍威風,可要善後也有些麻煩。沒想到柏木姓陳的,確實比想象中的還有種,不愧是用車裝人去械鬥的大姓人家。
李家明這種狠辣與淡然,讓回過神來的王端大爲敬服,彷彿看到一個真正的江湖梟雄一般,快步走過來攬着他的腦袋,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家明,我們快走,我騎摩托車送你去同古!你放心,這些事我來幫你擺平。”
‘呵呵呵’,已經想好了善後的李家明輕笑幾聲,掃了眼還在發愣的衆人,溫和道:“餘叔叔,人無信不立,說出來的話就要算數,何況還是白紙黑字的協議!降店租的事好商量,但這半年必須要租滿。”
哪有人敢回答?哪怕是平時豪爽的林全保都不敢作聲,這哪是個半大伢子、大家嘴裡的天才,這分明是隻兇獸!斯文有禮不過是他的僞裝,惹了他是會吃人的!
“家明!”
仗義多是/屠狗輩,混混也有混混的義氣,一直沒被人勸架的李家明難得被這混混小小感動一下,拍了拍着急的王端肩膀,依然笑笑道:“沒事的,謝謝你了。”
“快跟我走,莫讓陳家人堵到了!”
“端伢,你還不錯。我教你一句話:人在世上,只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沒地方不能去,沒有事不能做的。”
瘋子!兇獸!
媽呀,這哪是天才,這分明是懶鱗!
一干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家明拖着長長的影子,走進了百多米外、街尾巴上的派出所。
一時間,暮色暗淡,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