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吵了一架,但生活還得繼續。
被村裡人背後鄙薄了十幾天的大嬸,自四哥再次拿下全縣初二數學、語文、英語競賽第一,又挺直了腰板。哪怕妯娌們不跟她打招呼,小孩子們繞着她走,大嬸的腰板也照樣挺得筆直。
李家明也得繼續當他的好兒子、好哥哥、好侄子、好外甥、好弟弟、好老師、好學生。期中考試他拿了全班第一,那個沒一點含金量,班上總共才十一個人。他也被學校確定爲參加全鄉五年級數學競賽人選,這個還是沒有什麼含金量,因爲全鄉有三十一個人同時參賽。
不過,大嬸終於對李家明這個侄子親熱了一些,不再給他臉色看了。自從被全村人鄙薄後,只有這個侄子依然禮貌周全地叫她‘大嬸‘。以至於有一天,四哥改完他的初二數學試卷後,低聲道:“家明,謝謝你。”
“啊?”
李家明愣了一會,才訕笑道:“四哥,我耶耶(爸)也跟大嬸一樣,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我和妹妹。每次過完年,家裡待客的果子,我耶耶他自己從來都捨不得吃,都是留給我和妹妹吃的。我看到大嬸每次撿完蛋後就留起來給你吃,自己和大伯一個都捨不得吃,就想起了我耶耶也是這樣。”
這話真不是應付四哥,而是李家明的真實想法,換成文雅點的說法,那就叫‘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大伯、大嬸確實做得很過分,但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他倆沾的那些便宜,可有一丁點用在自己身上嗎?不都是花在四個兒子身上?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都是貧窮鬧的!
四哥臉上一黯,沉默了一陣,纔怪異道:“家明,有時候我有種錯覺,你不象十二歲,而象二十二歲,比我還懂事得多。”
四哥這話,李家明不知如何應對了,這妖怪太妖了,一個應對不好就會露出馬腳,又得絞盡腦汁找藉口。可不知爲什麼,今晚特意坐在旁邊納鞋墊的大姐,隨口道:“菩薩保佑唄!家明那一跤摔得好,不但把腦殼摔得更聰明瞭,也摔懂事了。”
讓李家明沒想到的是,四哥居然同意這種說法,“嗯,可能真是神靈保佑了他。”
李家明愕然,四哥居然也會信神鬼?
“嗯,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瞎子,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子。等你以後讀書多了就會知道,科學不過是對客觀事物的一種較爲合理的解釋,根本沒有課本上說的那麼絕對正確。嗯,我們正在學的牛頓三定律,放在量子力學裡,那就是一個笑話。”
妖!太妖了,難怪他能去加州大學當終身教授,難怪他能拿《科學》雜誌的年度大獎!就衝四哥這份遠超年齡的見識,李家明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能仰視他的光芒。
四哥的話,大姐聽不懂,她也不想懂,她只想知道前段時間,四嬸跟李家明母舅說的話,到底誰對誰錯。問李家明,他說自己就一小伢子,哪曉得母舅的話對不對?問四嬸,她說家明母舅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她也不知道對錯。
正收拾試卷的李家明赫然,他沒想到神經粗條的大姐,居然會當着四哥的面,提出這樣的問題。我的大姐哎,您老人家嘴裡說的反面人物,可是四哥的親媽!
可更讓李家明想不到的是,四哥一點也不覺得難堪,反而以一種平靜的口氣道:“兩人都沒錯,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啊?怎麼會這樣?”
四哥象是在探討學術問題一樣,繼續平靜道:“四嬸是公司裡最底層的幹部,僅僅是比生產線上的工人強一點,社會地位決定了她只能優先考慮生存的問題,所以要與人爲善,儘量少與人發生衝突。家明母舅不用考慮生存問題,而且這事與他無關,所以他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反而看得更爲全面。
同樣的道理,我耶耶(爸)、姆媽做的不對,無論是道德還是倫理上都不對,但在我們這些當兒子的人看來,何嘗又不是養育之恩重於山?所以古人才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
精彩,四哥這話精彩啊,要不是不想跟他一樣當妖怪,李家明真想鼓掌,而且是熱烈鼓掌!這哪是一個十四歲的人,恐怕二十四歲的成年人,都很少能說出這番道理來!
大姐聽明白了,但同時也更糊塗了,遲疑道:“家德,那你那天還氣得大嬸哭?”
是啊,李家明也想知道爲什麼,按說四哥對這些東西都懂,那又爲什麼會那麼生硬?
“大姐,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能理解耶耶、姆媽的苦衷,但不代表我贊成他們的做法。
家明是我弟弟,如果他還跟以前一樣調皮搗蛋不思上進,我最多是他以後生活有困難了搭把手,盡到兄弟之義就可以了。可家明變了,不但懂事了而且有那個天分、想上進,那我就要盡心盡力幫他,這是我當哥哥的義務!
大姐,孝敬父母不是無原則的遷就,那不是孝順,而是愚孝!”
頓了一頓,四哥猶豫了一下,解釋道:“其實那天我剛回來,也不知道有這麼回事。要是知道有那事,我會等姆媽心裡好受了些再過來的。這些道理,也是我回學校後,自己對着書本琢磨出來的。”
大姐連連稱是,愕然的李家明更愕然,他終於開始同情大伯、大嬸。這哪是兒子啊,分明是個妖怪!說的都對,做的也對,可就是會氣得你七竅生煙!
菩薩保佑,您能不能讓這妖怪圓通一些,處事別那麼方正、生硬?
菩薩肯定聽不到李家明的祈禱,不過總算保佑他父親開始走運了。一直等着工友回信的四叔,終於接到了工友的加急電報,東莞長安有家新傢俱廠要開業,急招大量的熟練工人。
“三哥,我們馬上去東莞,新廠招人不比舊廠,要是運氣好的話,還能撈個班長噹噹!”
父親不懂什麼叫班長,可四叔、四嬸懂啊,工人和幹部是兩個階層,連吃的伙食都不一樣!四嬸一看完電報,馬上去收拾東西,準備跟四叔回廣東。她是公司文員會打字、四叔會開車,即使已經辭了工,只要願意回去,廠裡照樣會給原來的待遇。
李家明馬上就要去鄉上參加競賽了,想看着他拿第一的父親連忙道:“可是”
關鍵時候,四嬸沒了平時的溫婉,變成了幹練的女白領,打斷道:“沒什麼可是的,三哥,你馬上去收拾兩件衣服,我們現在走,我記得晚上八點有去東莞的車。二哥,你快去找下大妹,十一點鐘回縣城的車子一來,我們就走。機會難得,要是三哥運氣好,可以少奮鬥幾年!”
“哎“,正準備去砍柴的二伯扔下手裡的柴刀,馬上就往山上跑。
四嬸快手快腳收拾完她和丈夫的行李,又從箱子裡拿出厚厚的一疊錢,出了睡房找到二嬸,一五一十地數了一遍,交待道:“二嫂,這是四千塊錢,你拿去讓二哥幫三哥先還賬。我聽三哥說,他外面還欠了三千五百七十塊,多出來的你拿着。我們和三哥不在家時,要是親戚裡有紅白喜事,還要請你幫我們隨禮。”
等到李家明放學回來時,父親和四叔他們早走了,只剩下一個眼淚婆娑的小妹,躲在村口的老柳樹下,望眼欲穿地看着遠處的山坳。等放學的小隊伍一出現,小妹哭叫着衝過來,抱着李家明號啕大哭。
“哥哥,我不要吃好吃的,也不要穿好看的衣服,你叫耶耶回來好不?”
挎着舊黃書包的李家明,將眼淚鼻涕滿臉的小妹抱入懷裡,不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