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橋兄……”趙永師挑開門簾,踏進帳篷,本來已經想好了說辭,但看到帳內正襟危坐的端方,突然又覺得,那些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宇林兄,你是來辭行的嗎?”端方若有所失的一笑,搖搖頭,坦坦蕩蕩補道:“宇林兄這時才走,又願意與我見最後一面,足見兄長對端方得情誼,端方此生銘記在心。宇林兄莫要猶疑,快快去吧!我兄弟二人自知已無幾日好活,只是國恩深重,不能棄職而去。兄長也不必留在這裡,無端與我兄弟二人陪葬,”
聽到端方如此說,趙永師更覺得心中慚愧,在門口默然立了許久,終於還是長嘆了一口氣,衝端方拱拱手,轉身、再不回頭,大踏步的去了。
此時已是辛亥年的九月十三,洋歷11月3日,端方受命代理四川總督,可行至半路,便收到王士珍的傳訊,要他見機行事,若是事不可爲,須及早退到彰德袁世凱處安身。
初時,端方並不在意,他本人允文允武,又是時人評議的四士之首,緣何會爲了這些小小的紛擾,就啓程躲避到自己親家的羽翼之下?但是越向四川境內行走,事情便越糟。不但鄂州獨立,連湘陝晉等地俱都有亂黨生事,如此以來,四川便爲亂黨四遭圍住,成了兵家死地。
端方這才醒得王士珍之言,便抽身急退,但已是晚了。從昨日開始,端方所帶的幕僚和刀客,便開始慢慢的消失,先是三兩個,到了下午,便是一羣一羣,多數是悄悄的溜走,倒是隻有最後走的趙永師,纔過來與他告辭。
既能被端方所聘,這些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端的是識時務的很。端方所統率的兩標,乃是新軍第八鎮,正是從武昌而來,與造反的新軍,一母同胞。這兩日,兵士們三五成羣,圍在一起,議論紛紛,時常把眼看向端方,那眼神,彷彿看的,是黃澄澄的金子,還是紅豔豔的烏紗帽。
端錦看着兄長,苦笑一下,“大哥,今日之事,你我當真非要死在此處嗎?”
端方還不及回答,突然帳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疏忽間門簾被人一把撕下,一股寒風,撲面而來。
“端總督,兄弟們不計生死,保你走了這麼遠的路,”劉怡鳳閃身進帳,冷冷說道,“你總該把兄弟們的餉錢補足了。有道是,皇帝不差餓兵。端總督說是不是?”
事到臨頭,端方更是坦蕩,“這個好說!劉隊官,兄弟們的辛苦,端某深知,這帳中之物,任你去挑!算是我補兄弟們的賞錢!”
劉怡鳳哈哈一笑,“端總督果然爽快!兄弟們仔細瞧了,這帳子裡面,只有一樣東西,兄弟們想要!”
“那是什麼?”
“你的人頭!”
劉怡鳳一聲說罷,衝後面大聲叫道:“還磨蹭什麼,趕快伺候兩位爺,準備上路!”
話音剛落,便從劉怡鳳身後,閃出十數條新軍士兵,幾人伺候一個,不一會兒,便將端氏兄弟綁了一個結結實實,把他們推到帳外,在一處平地停下。
這地界,也不知是屬於河南還是湖北,但總不過是在豫鄂交界之處,此處離義陽三關的平靖關,倒也不遠。北上出了平靖關,便是河南境地,那就是滿清的天下了。可惜,想跨過這咫尺之間,卻是難如登天。
劉怡鳳看着跪在地上的端氏兄弟,哈哈一笑,“端總督,你也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總督大人,好好的別人不選,卻偏偏把我們三十一標的兄弟們帶出來,白白走一趟冤枉路不說,還沒得耽誤了我們的前程。要不是你,我們如今也是革命元勳,說不得,老子現在也是一個協統了!”
端方揚起眼睛,看了劉怡鳳一眼,看到他一副小人得意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劉怡鳳,端某死便死了,用不着你在這裡嚼舌!”
見到端方死到臨頭,依然還笑得出來,劉怡鳳彷彿受了莫大的侮辱,他三兩步走過去,擡起一腳,便將端方踹倒,緊跟着便猛踢起來,口裡還喋喋不休的罵道:
“你這滿清的奴才,豬狗一樣的人,也敢笑我大漢子民?!你還以爲你是總督嗎?你還以爲你高人一等嗎?告訴你,老子今日弄死你,就是弄死一隻螞蟻!”
一旁的端錦見哥哥嘴角慢慢吐出血來,心中驚恐,忽然膝行幾步,衝着劉怡鳳連連磕頭:“劉爺,劉爺!求求你,饒過我兄長吧!”
劉怡鳳踢的正歡,忽然看到一向趾高氣昂的端錦這般模樣,心裡更是通爽無比。覺得這革命,真是一件無比美妙的事情。
他轉過身來,衝着端錦說道:“你要我饒了端方?可老子心裡還有氣,怎麼辦!要不你過來,讓爺舒坦兩下?”
聽到劉怡鳳的話,端錦擡起頭,臉上滿是怯懦和畏懼,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端方咳出幾口鮮血,努力的對弟弟說道:“叔絅,我託忒克氏的子孫,死便死了,不要做這種勾當,沒得辱沒了祖宗!”
聽到端方的話,劉怡鳳像是找到了什麼更好玩的東西,他冷笑了兩聲,依舊衝着端錦說道:“我看端爺也是條漢子,這樣吧,我也不難爲端爺,只要端爺今天衝我磕三個響頭,叫我聲爺爺。今日我就放過端爺,如何?”
聽到劉怡鳳的話,端錦還未作答,旁邊的新軍士官任永森皺眉說道:“劉隊官,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這樣做,不太好吧?”
劉怡鳳哈哈一笑,“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端爺呢?再說剛纔端爺也向我磕了不少頭了,也不差上這三個。”
此時端方怒火滿胸,他連連咳出幾口鮮血,想掙扎着站起,試了幾次,卻還是站不起來,他擡起頭,衝着自己的弟弟,狠狠說道:“叔絅,死便死了,不要辱沒了祖宗!”
但是這話,卻說得遲了,端錦已經跪在劉怡鳳身前,重重的一個頭磕了下去,不過一會兒,三個頭已經磕完,端錦口中囁嚅了半天,最終還是小聲說道:“劉爺爺……”
端方一聲長嘆,閉上雙眼,再不忍見。
那劉怡鳳卻故意挖挖耳朵,“端爺莫不是今天沒吃飽肚子,說話恁的小聲,您剛纔說什麼?我沒聽清!”
端錦張張口,一咬牙,大聲說道:“劉……”誰知剛說出這一個字,那邊端方已經厲聲喝道:“劉怡鳳!有膽量,你現在殺了我!我端方今日,有死而已!不想再見這種不要祖宗的人!”
“端總督總是這般着急!”劉怡鳳嘻嘻一笑,“也罷,我就成全了端總督。”
說完,他一揮手,只見圍觀的衆兵士中,盧保清排衆而出,“我來送端總督上路!”說話間,他大步走向端方,一邊走一邊抽出腰間的馬刀,走到端方身側,一手拽起端方,扶他跪好,“端總督,您對兄弟們一向不薄,今日我們殺您,非是忘恩,乃是公義,不得不爲。端總督放心,我一定給您一個痛快,讓您不收半點痛苦!”
端方嗬嗬一笑,“多謝盧兄弟了!”說完,把頭一低,露出脖頸,“來吧!”
端錦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哥哥,只覺心中想要說些什麼,卻總是說不出來,他忽然長聲嘶嚎,以頭搶地,大聲哭喊道:“祖宗啊,您睜開眼睛看一看啊!”
盧保清高高舉起馬刀,喊一聲:“端總督,一路好走!”便揮刀直落向端方脖頸,端方耳聽腦後金風呼嘯,卻是感到一陣輕鬆。
忽聽“砰”的一聲槍響,緊跟着腦後便是金鐵交鳴的刺耳之聲“嘣~叮~”,接着便是“噹啷”一聲,馬刀落在地上,盧保清嘶嘶的吸着涼氣。
“什麼人?!”劉怡鳳大聲喊道。
一衆兵士順着槍聲看過去,卻見遠遠路上,幾騎馬悠悠的踱了過來。爲首一個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
“你是何人?爲什麼要救滿賊?”任永森大聲怒道,一揮手,旁邊的士兵各自端起槍,指向來人。
“你們做什麼?!”一騎馬從後面躍出,馬上一人對衆人厲聲喝斥道:“這是武昌漢王朱崇禎!”
有那熟悉革命黨人的新軍士兵,突然訝異的指着那人喊道:“他是呂大森!科學補習所所長呂大森!”
聽這人一喊,衆人再仔細看去,可不,來人一共四騎,除了那個少年是個陌生臉孔,其餘三人,倒都是熟面孔,都是武昌城裡革命黨的元老,呂大森、胡瑛、張難先是也。
“難得諸君還記得呂某人。”呂大森豪邁一笑,爾後指着那個少年向衆人說道,“這便是我們武昌的漢王,朱崇禎!”
呂大森說完,衆人面面相覷,傳言中,武昌漢王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神通廣大,乃是天上道君下凡。不料想見到真人,卻只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英武少年!
衆人呆在那裡,朱崇禎也不理睬,他催馬走到端方近前,清聲問道:“你是端方?”
端方死裡逃生,更不想竟見到了此次造反得首領,他仔細的打量了朱崇禎一眼,“不錯,我便是端方!”
“你可知道清門的載泓其人?”
端方一驚,載泓乃是清門門主,一向深藏於後,更兼身爲女子,礙於祖訓,處理政事也從不着痕跡。等閒之人,便連清門都不知曉,何況清門的門主?
“你究竟何人?”端方不答反問。
朱崇禎聽得端方此問,便知答案,他輕輕一笑,“你知道就好,今日我救你一命,不爲別的,便是想讓你替我傳個口訊,你告訴他,十年之約,須要提前,便定在下月十五月圓之時。不便之處,還請他恕罪則個。”
端方聞言大驚,他猛地站起身來,盯向朱崇禎,好半晌,突然問道“你是越州那個少年,朱丘?”
倒是朱崇禎被問得一愣,但不過一瞬,他便反應過來,“你是清門中人?”
“不錯!”端方傲然答道。
“那倒省了我不少事情,”朱崇禎淡淡一笑,隨手揮出一道刃光,斬斷端方的縛繩,“你去吧,告訴載泓,下月十五,我必去京城尋他!”
端方捏捏有些發酸的胳膊,活動一下身體,反身卻將剛纔盧保清掉落的半截馬刀撿了起來。
“容我清理一下家門!”
端錦見到哥哥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依舊安然無恙,便在那裡嗬嗬笑着,剛剛哭喊過的眼淚鼻涕依舊在面上殘存。
端方走到弟弟面前,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替端錦擦淨面孔,“阿弟,莫要怪哥哥,清門的規矩,一向便是如此。”
話音剛落,只見白光一閃,端錦人頭落地。
端方將半截馬刀向後一拋,衝朱崇禎拱拱手,“你的話,我一定帶到!”
說完,轉身便向北方走去。朱崇禎見他所爲,不由感嘆道:“真是求生者得死,求死者得生啊!”
端方聽到這話,身形一頓,又復轉過身來,衝朱崇禎說道:“朱明與清門恩怨相報,本無可厚非。可是如今閣下以私仇爲由,禍亂南國,削弱中華元氣,卻是大錯!”
朱崇禎倒不料想,這端方居然說出這等話來,催馬上前,又停到端方面前,仔細的打量了端方一下,“我識得你端方,聽說你府中藏有一套青銅王鼎,不知其重幾何?”
這句話一問出,端方臉上幡然變色,“你果然有問鼎之心!”
朱崇禎哈哈一笑,“莫要枉度人心!我問你,昔時楚莊王飲馬洛水,問鼎於周,斯時鼎屬皇室,諸侯亦不可有;現如今,鼎入尋常百姓家,已是大勢了!”
“當日你所作的《歐美政治要義》,我也曾拜讀。鄭海藏許你爲四士之首,贊你有學有術,便憑此書,你也當得。今日你既爲我傳訊,便是有緣,他日我必有重任於你。你好自珍重。至於如今的是非成敗,非是你所能知。決戰之日,我自會與載泓論道。”
這話說得奇怪,但端方卻不再問,只是說道:“既然如此,下月十五,自然有門主責問,倒是省了費我口舌。”說罷,便轉身又行。
朱崇禎卻道:“且慢行一步!”說完,甩鐙下馬,將坐騎牽到端方面前,“這匹馬,雖然不是什麼寶馬良駒,卻也是腳力非凡。今日送與你,早些報於載泓知曉。馬側包袱裡還有一些傷藥與水糧,一併送與你。”
端方也不客氣,拱手說聲“多謝!”便翻身上馬,打馬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