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將停,方梅推開窗子,歡聲對着樓下喊道:
“向海淵,向海淵,你不是要去英國學海軍嗎?不去了?”
向海淵正揮舞衣衫得勁,忽聽見樓上有人叫他,擡頭一看,卻是方梅,哈哈大笑,回道:
“海軍學校,晚兩年再去不遲,這次機遇若是錯過了,只怕老天也會笑我!”
“向海淵,你回故國做什麼呀?”
“還能什麼?”向海淵揮舞衣衫大聲喊道:“當然非棉即鐵,山長常說漢冶萍一直缺人打理,此刻我便去,張香濤沒做好的事,我向海淵做給世人看看!”
“喲喲,不羞不羞,”方梅刮刮臉,取笑道:“牛皮吹的呱呱響,張香濤一定比不上你!”
“哈哈,阿梅,你莫不信,”向海淵也不生氣,“歐戰結束之後,你放眼東方,必有我向氏威名!”
“歐戰與中華有何干系?這與中華棉鐵之業又有何干系?”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加了進來,“少年,世間的事情,可不如你想的那般簡易!”
向海淵擡着頭看向說話的那個男子,卻是不識,只識得那人旁邊的,乃是張元濟,他略想想,便知道那人必是上海來人,笑着大聲回道:
“君不見昔日日俄之戰嗎?其戰不過一年,日俄兩國便國窮民敝。這歐戰一開,只消打上兩年,西洋各國數十年之積累,就能毀之一旦。昔日俄國未成之事,斯時未必不能成,即便是改朝換代,只怕也是等常呢。”
“方其時歐人自顧不暇,愈戰愈弱,還能對我中華指手畫腳嗎?”
“此是我中華不世之機也!”
說罷,向海淵回頭對着一旁的朱林喊道:“阿林,你便與我一起回國吧,大丈夫立萬世之名,正在此時!”
誰知朱林卻搖搖頭,“你若回去,也便回去。我是不去的。”
“甘羅十二拜相,山長七歲便能策劃夏威夷之變,年幼算的了什麼?如今世間,誰復能與我一葉書院學子較長短?”
“你莫忘了中華鴉片開國之事!若無庇護之軍力,再多金銀也是無用!”朱林毫不留情的將冷水潑了過去:“山長有言,如今政治學與戰爭學乃是我輩之使命,你若想去便去,我自去繼續學習軍事。”
向海淵聞言,點點頭,“不錯,阿林說的極是!”說着他一個鷂子翻身,騰落於地,“只是我向海淵,卻真的等不及了!如此大好機會,若是白白錯過,他日只是後悔。”
一言說罷,向海淵身體微微蹲下,似馬步又似弓步,雙手叉腰,看着彩虹之處,便放聲踏歌而唱。只是這歌語言古怪,樓上衆人,只覺歌調蒼茫,語音豪邁,卻不知向海淵究竟在唱些什麼。
“阿梅,這向海淵究竟在唱些什麼?”農泉刃倚在欄杆之上,笑着向方梅問道,“相識一年有餘,我竟不知他還會這個。”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方梅撇撇嘴,單手支頤,看着樓下向海淵連連轉身騰空,踏步高歌,笑道:“海淵唱的,是他幼時與臺灣高山族人所學的歌。”說着,方梅也輕輕哼了起來,一旁的宮本流楓隨聲輕輕擊掌相和。不過,她們二人唱的,卻是漢文:
“聽着吧!人們!
看着吧!人們!
嗖嘞哇!嗖嘞唉!
我們的勇士們
像松樹嫩芽的青年
是真正的勇士啊!
決死如紛飛的落葉!
決死如干枯的松枝!
嗶哩嗶哩,嗶哩嗶哩,
而今帶着首級歸來了
像松葉決死般的勇士呀!”
向海淵和朱林在下面這麼熱鬧,早就吸引了無數的人爲了過來,向海淵在一旁踏歌而舞,忽然自人羣之中現出兩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少年,也大聲起歌相和,跳入場中與向海淵呼應而舞。
“是生番,”一直在窗邊靜靜觀局的幾個東洋人,忽有一人開口說道,“他們果然來了檀香山。”
“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捉這些該死生番回去!”另一個人應道。
向海淵見到那兩個少年,卻是更加歡樂,聲音也愈加響亮,三人唱着唱着,忽然同時凝立不動。相互盯視了會兒,哈哈大笑起來。
“烏萬,達勇,你們怎麼來了?”向海淵一把抱住其中一人,大笑問道:“我以爲頭目不會放族人出山呢!”
“我和達勇殺了兩個日本駐警,”烏萬藉着擁抱,在向海淵耳邊輕輕說道:“塔道首領幫我們逃了出來,我和達勇沒別的地方去,找到你父親,你父親讓我和達勇來這裡尋你。”
向海淵想都未想,便笑道:“看你白淨的臉龐,竟想不到你已經出過草了!你們放心,便是殺了日本的將軍,既然到了檀香山,有我一葉書院,誰也不敢來尋你們的麻煩!你們出來也好,見見這大千世界,再想想你們荷戈社的出路吧。”
“來,我介紹你們認識,這是我的朋友,朱林!”
“朱林,這便是跟你說的高山族朋友,日本佔島的時候,我就是躲在他們家裡,才逃得性命的!”
四人方方見過,便聽得樓上方梅大聲叫道:“阿林,海淵,還不上來?”
向海淵與朱林聽到叫聲,俱都大笑,兩人從馬上取下自己的東西,低聲跟一旁的幾個少年說了幾句,那幾個少年點點頭,便翻身上馬離去了。
見少年們離開,向海淵與朱林便領着烏萬達勇便邁步登樓,不料才上的二樓,迎面就見四五個穿着日本警服的人向他們走來,橫在路上。領頭的是一個十分壯實滿面鬍鬚的漢子,兩方人方纔相見,烏萬與達勇便面色一變,齊齊伸手握住自己腰間的彎刀。
“不用!”朱林拍拍兩人肩膀,“交給海淵!放心,這是檀香山。”
“好狗不擋路!”向海淵見前面幾人攔住道路,便笑嘻嘻的用日語說道。
“八嘎!”旁邊一個顯然怒極,大聲罵道。
誰知領頭那漢子扭頭便呵斥道:“蠢貨,閉嘴!”
呵斥完,扭頭過來,整肅面目,對着向海淵與朱林拱拱手,“兩位少年,這兩個生番在臺灣殺了人,犯了法,我們是來捉他們回去的。兩位大好前程,又這般聰明,還是莫要與這等窮兇極惡不懂教化的生番扯上干係纔好。”
這漢子說話行事十分合禮,倒讓向海淵嘖嘖讚歎,“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能高郡警部,小島正三郎!”
“我說小島警部,您好歹也算是警部,怎麼能不懂國際法呢?”向海淵笑嘻嘻的說道:“您腳下踩的,是洪字酒樓,是檀香山的洪字酒樓,是美利堅的檀香山啊。什麼時候日本的警察,能跑到美利堅的領土上抓人了?”
小島正三郎顯然沒有想到向海淵會是如此應對,他原以爲不過是兩個清國的少年,只要自己擺出身份,必然不敢與自己相抗,不想竟是遇到此種情況。小島正三郎轉頭瞧瞧,見這二樓有不少美利堅軍人在用餐,皺皺眉,說道:“是我疏忽了,打擾閣下了,給您添麻煩了!”說着,他便領着手下人大步走了。
烏萬和達勇想不到向海淵三言兩語,便將兇名素著的小島正三郎服服帖帖的打發走了。心中都是驚疑不定,烏萬是個急性子,張口便問:“海淵,你究竟和小島說了什麼,他就這麼走了?”
向海淵嘿嘿一笑:“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出來這一趟,感覺怎麼樣?”
“外面的人真多呀!”烏萬馬上就感嘆道:“以前聽頭目說日本人比森林裡的樹葉還要繁密,比濁水溪裡的石頭還要多,我還不信。現在我終於信了!”
“哈哈,”一旁的朱林忍不住,笑了起來,向海淵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烏萬有些生氣,“你們笑什麼?”
好一會兒,朱林拍拍烏萬的肩膀,對他說道:“等海淵回國的時候,可以帶你們去中華看看,你們就能知道,什麼才叫人多!”
四人歡鬧着上了樓,便在農泉刃一桌旁邊拼了張桌子坐下,甫一坐定,方纔問話的那個中年男子便隨着張元濟走了過來,張元濟介紹道:“這是無錫的榮德生,在江浙一帶也算小有產業,德生有些問題想問你們。”
“是請教一下!”榮宗銓糾正道。
“不敢不敢,”向海淵起身說道:“榮先生有何問題,只要我們所知,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還是方纔之問,小兄弟放言歐戰是我中華不世之機遇,我有些愚鈍,不知小兄弟能否說的再清楚一些?”
向海淵側頭想了想,試探着問道:“先生可知道光緒三十一年俄國聖彼得堡所爆發的血腥星期日事件嗎?”
“有所耳聞。”
“日俄戰爭不過一年有餘,俄國國力便已經支持不住,不單是俄國,便是日本也是債務累累。但即便如此,當年的日俄戰爭,畢竟還不是兩國全面交鋒。歐洲這場戰事,醞釀已久,只怕是要分個生死勝敗的。先生須知這交戰的各國,均是如今世界的一等國家,海陸實力,更強於當年日俄,只怕這戰爭一起,四五年間止歇不住。拖得四五年,則西洋各國的男子,只怕都是要上戰場的,到時誰來種糧?誰來織衣?誰又來造鐵?”
“不錯,”榮宗銓猛然醒悟過來,大喜道:“小兄弟說的極是!”
“不羞不羞!”方梅在一旁諷問道:“你可是忘了,如今美利堅和日本都未參戰。想發戰爭財?向海淵,你可別忘了當年鴉片開國的教訓!”
“哈哈,我家有女初長成,”一個粗豪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見了朱丘,我倒該好好誇他兩句。”
趙元任與亞當斯聞聲站起,果然見朱一舟與詹天佑、容揆漫步上樓,到的樓上,朱一舟指着向海淵幾人,復對詹天佑容揆兩人問道:“如何?這一葉書院的學子,可還入得兩位兄長之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