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功罪

“仲拱,這便是香帥手創的兩湖書院了?”朱崇禎指着前面紅牆青瓦的一處所在,向旁邊的青年問道。

李四光點點頭,說道:“便是這裡了。當年文襄公在此創立書院,因此處有明月、都司兩湖,書院又是專取兩湖的士子,所以就被命名爲兩湖書院了。”

朱崇禎微一頷首,對着身旁的衆人說道:“此是香帥平生得意之筆,我傾慕已久。諸位辛苦了一夜,也正好借書院的湖光山色、聖賢之氣,洗洗我輩這一夜的戾氣。”

此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經過一夜的廝殺,武昌戰事已告完結,瑞徵打洞出逃,張彪頑抗被誅,剩下的官兵,逃的逃,降的降,一夜之間,武昌城便舉義成功,滿城歡騰。

戰事稍定,朱崇禎便命人張榜安民,一切秋毫無犯。不一會兒又下嚴令,禁止舉義官兵濫殺滿人,等一切稍稍恢復尋常,他便領着一衆文武,漫步武昌城中,安定人心,不知不覺,便走到這營坊口的兩湖書院來。

朱崇禎自夏威夷光復之後,這些年傾盡心力,創辦一葉書院。對這操辦書院之苦,深有體會。也因這個緣故,對一手創辦清末三大書院的張之洞,佩服異常,此刻武昌光復,趁着餘暇,他便想要遊覽一下兩湖書院,也算是假公濟私。

走到書院門口,朱崇禎卻發現門前樓牌上分明寫着:“兩湖總師範學堂”,見朱崇禎有些訝異,李四光笑笑,便解釋說:“文襄公說,欲興教育,首重師範,所以光緒二十九年,更名爲兩湖總師範學堂。”

聽到李四光的解釋,朱崇禎看看門內古樸清新的校舍,精巧雅緻的學園,神思追遠,他靜靜的佇立了一會兒,忽然心有所動,便轉身對衆人說道:“今日武昌光復,時人雖稱是我等之功,但如沒有香帥在武漢辦實業,興書院,練新軍,你我斷無今日成就。這兩湖書院,是香帥平生的得意所在,你我拜上一拜,也算答謝香帥吧。”

朱崇禎說罷,撩衣跪倒在地,幾個少年,也隨後跪倒,張振武等人相互看看,雖有些不情願,但見李四光已經隨着拜倒,也只好隨着他們,一起拜了三拜。

要說這兩湖書院,確實是個讀書的佳處。風廊月榭,水閣涼亭,設計的頗具匠心。此刻寒露剛過,天氣雖然有些涼了,但是書院中仍然古木青蔥,鬱鬱蔥蔥,只是間或有幾片黃葉飛舞空中。

朱崇禎一行人走走停停,四處賞玩,不一會兒走到都司湖畔,見有磉墩石桌,錯落有致的散在幾株古木之間,倒是一個清談議事的絕好所在。

“香帥果然胸中大有丘壑!”朱崇禎隨便挑了一張磉墩坐下,口中說道,“這兩湖書院建的十分雅緻幽遠。有道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家且在這裡歇上一歇,也乘一乘香帥的涼。”

張振武卻有些不耐,鼻子裡“哼”了一聲,向朱崇禎抗道:“張之洞不過一士屠而已,他的雙手沾滿我革命黨人血,他的涼,有什麼好乘的!”

朱崇禎搖搖頭,說道:“春山,你此言有失公允了!且不說我們今日賴以功成的鄂州新軍,也不說漢陽的在亞洲首屈一指的實業,單說香帥一手所造就的這武昌各大書院,爲我中華培育多少豪傑?遠的便如唐才常,近的便有我革命黨人黃興黃克強,孫武孫堯卿,眼前的仲拱,不也是香帥的學生嗎?要論對這武昌城所做的實事,你我現在還遠遠不能與香帥相比。”

李四光這時卻插言道:“公子這番話,未免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想今日公子與我等光復武昌,驅除滿人,這是百年的榮光,後人必然會在史書上爲我等大大的記上一筆。文襄公雖然對武漢有些功績,但卻是螢火之光,焉能與日月相比?說句不敬的話,文襄公雖是能臣,終是滿清的奴才罷了。”

“你說的,不過是個名罷了。等到日後武昌百姓安居樂業,你我纔可稱的上有些功績,” 朱崇禎仍是搖搖頭,說道,“昔日我在夏威夷策動政變,求得是漢人平等,卻不是漢人凌駕於諸民族之上。今日早些時候,若不是我到的及時,恐怕三十標統帶寶瑛的妹妹,已被亂刀殺死了。寶瑛之妹不過是一個年方及笄的弱女子,殺之何辜?”

蔣翊武卻說道:“公子未免有些婦人之仁了!想當年滿清入關,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滿人殺了我多少漢人?此刻不過是讓滿人付些利息。公子昨日不也曾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嗎?”

朱崇禎料不到蔣翊武也說出這種話來,一時有些驚異,略想了想,方纔說道:“去年四月時分,同盟會評議部評議長汪季新,捨命入京,欲謀刺攝政王被捕。這怎麼也算是誅九族的大罪了。可是爲什麼只是判了一個終生監禁呢?此事風傳已久,想必你們都是知道的,滿人尚且惜才慕義,寬恕仇讎,你我身爲華夏子孫,漢家男兒,中華文明的嫡系傳人,又怎能擅殺婦孺呢?”

衆人見到朱崇禎說到這段公案,一時面面相覷,都有些語塞。蔣翊武最後長嘆一聲,說道:“公子說的甚是,昨夜兄弟們殺紅了眼,有些失控。好在公子的命令來的及時。”

朱崇禎見張振武仍有些忿忿,便又說道:“我漢家典籍,多有一個和字。古語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膚色之間,民族之間,若能……”朱崇禎話未講完,看衆人臉上,已經有些懨懨,有些自失的一笑,心裡明白,雖然眼前這些人,算是武昌舉義中的領袖,但真正說起來,不過是因緣際會,終究不過是大野草莽。同他們說這些話,倒是有些唐突了。

於是朱崇禎輕輕的咳了兩聲,輕巧的將話題轉了過去:“今日武昌已經光復,我擬了一道電文,打算通電全國,只是我聲名不響,便想諸位推舉一人,與我一同署名,以收震懾全國之效,不知各位有何人選?”

此時孫武重傷仍在治療,劉公被長江隔在了漢口,劉復基已經殉國,兩會的領袖人物,此時在坐的,只有蔣翊武與張振武。兩人相互對視一下,終於還是由蔣翊武說道:“不瞞公子,現今之計,應該是選一個德高望重之輩,恐怕我等皆不能勝任。”

朱崇禎訝異的問道:“伯夔何出此言?”

蔣翊武嘆道:“昨夜楚望臺舉義之時,我雖不在當場,但也知道,昨夜秉坤兄弟險些彈壓不住,若不是公子來的及時,只怕這次的舉義,多半還是要付諸流水。我與秉坤在軍中都不過是個正目,官小職微,只怕衆人難服。振武更是不在軍中。所以,我們想……”

蔣翊武張了張口,還是沒有說出口。旁邊張振武瞪了他一眼,接口狠聲說道:“不瞞公子,我們最初的計議,便是等到武昌光復之後,請第二十一混成協協統領黎元洪爲首領!”

張振武話音一落,朱崇禎還未說什麼,旁邊的方信孺,倒是又一下子笑出聲來。朱崇禎一皺眉頭,厲聲問道:“信孺,有什麼可笑的嗎!”

方信孺見朱崇禎臉色不豫,便急忙繃住臉,解釋道:“大哥不要生氣。只是我見剛纔兩位哥哥一直在說那香帥是滿清的奴才,想不到,一轉眼,他們竟要將武昌城又拱手讓給另一個滿清的奴才。剛纔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就沒繃住。”

聽到方信孺的話,蔣翊武與張振武臉上,有些辣辣的感覺。朱崇禎也是心中暗自嘆息。黎元洪有個諢號,喚作黎菩薩,乃是因爲當年武漢水災,黎元洪曾捐出二千大洋賑濟災民;但這何嘗能與張之洞造福兩湖的功績相比?若說張之洞殺了唐才常,鎮壓了自立軍,可昨夜之中,黎元洪也曾手刃了革命黨人周榮發和鄒玉溪,同樣是雙手沾滿革命黨人的鮮血,奈何黨人對待兩人的態度,竟是如此天差地別?

張振武仍是說道:“此一時彼一時,此刻武昌光復,我們急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通電全國,號召各省響應,此刻武昌城中,只有黎元洪黎協統最爲合適。”

朱崇禎點點頭,說道:“我到武昌不過數日,自然是你們要更熟悉武昌形勢。既然你二人如此說了,想必也是大家深思熟慮反覆計議的結果。如此,便請黎元洪黎協統來與我一同署名吧。”

二武見朱崇禎同意,竟長出了一口氣。幾個少年看在眼裡,俱是好笑不已。

正在這時,鄧玉麟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對朱崇禎說道:“湯化龍議長帶着幾個議員,到了諮議局,口口聲聲要見舉義的首領!”

朱崇禎微微一笑,說道:“他來的倒快。”說罷,他又對衆人吩咐道:“既然大家公舉黎元洪做首領,總要先尋到他的人。我看這樣,伯夔帶人去尋黎協統,春山與其他人去會一會這個湯化龍,看看他想要做什麼。”

蔣翊武與張振武點點頭,說聲“遵令”,便帶着衆人去了。

等他們走遠,幾個少年便有些輕鬆,方孝孺嘆道:“兩千年前,秦末的陳勝吳廣,尚且敢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此刻武昌的衆人,竟是誰也不敢爲天下先。”

朱崇禎也是一嘆,說道:“這還不是我朱氏造的孽?若不是洪武先祖仿照元制,分天下爲十戶,以出身論職業,哪裡會有這樣的怪事?這千百年因襲下來,便是俗語說的,龍生龍,鳳生鳳,墮民的孩子會唱戲了。此刻,你要他們突破這個根深蒂固的樊籠,未免強人所難了。”

宮本義英若有所思,默了一會兒,對朱崇禎問道:“大哥方纔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沒有說完,不知究竟要說什麼?”

朱崇禎搖搖頭,說道:“今日失了興致,以後再講吧。我們最多在這武昌城裡待上一月,抗住滿清的反撲,等到全國接應之時,便須動身北上了。等到了北京,你們便會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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