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密密的火把人羣,登時讓鄧子咴的怒火消了下來。鄧子咴看看朱林,心中滿是驚訝,想不到這個少年的耳目竟是比他一個老江湖還要靈敏,他便不知這些人究竟是什麼時候埋伏過來的,一嘯之間能有多長,這些人嘯聲一落便現出身形,顯然就在左近。那白蓮教的徒衆出現最早,怕早就已經埋伏在側。若是剛纔就奔出去,現在只怕已經着了道。這般想着,才相信朱丘之所以遣朱林回來,也是深有其意。
擡眼四下看去,見心中忌憚的幾個人冷冷的站在火光之中,都把眼看向朱林手中高擎的長筒。人已經真真逼到眼前,鄧子咴反而心一下便定了下來。長吸一口夜的涼氣,鄧子咴高聲而道:
“莫非我枯發鄧子咴真的老了,丁不仙,胡老怪,祁家兄弟,你們這些人也敢欺到我的頭上了?”
冷冷的聲音在暗夜中盪漾開來,鄧子咴佝僂的身形隨着慢慢直起,這一直起,一股十蕩十決的殺伐之氣頓時沛然而出,直壓的周圍的火光也暗了一暗。
“不敢,”最早現身的白蓮教左護法丁不仙上前一步,開口應道:“鄧老江湖前輩,自然知道湛盧劍天下利器,更兼關係天下氣運,爲免生靈塗炭,湛盧劍自當歸於有德者手中。”
“有德者?”見衆人並不動手,朱林輕輕笑道,“天下寧有種乎?但兵強馬壯爲之耳!看來我倒小瞧了諸位,原本以爲諸位不過爭個寶物,人爲財死,想不到諸位還有這般的雅興,竟還是想要圖謀天下!不錯不錯!”
說着,朱林手指轉動,長筒在朱林的手指間滴溜溜的轉動,忽然朱林反手一把抓住長筒,另一手慢慢旋下長筒頭,低頭就着火光看了看,探手從筒中抽出一卷牛皮紙,持在胸前,慢慢在這火光中拉開。隨着他的動作,周圍的人呼吸都漸漸屏住,四周的空氣中只剩下火把油松噼裡啪啦的燃燒聲。鄧子咴見朱林竟是要將地圖打開,眉頭一皺,正要制止,卻見朱林扭頭衝他似有深意的笑笑,鄧子咴一愣。卻見朱林似乎怕衆人看不清楚,探手入懷取出火折,又晃着了,夾在右手無名指和小指之間,拇指食指捏住地圖一角,與左手將地圖展了開來,亮亮的火苗突突的閃耀在地圖上。
周圍密密的人羣似是沒有想到朱林這般輕易就將地圖打開,頓時眼睛瞪得溜圓。但地圖被朱林持在胸前,身形無巧不巧間,遮住了四圍的火光,而朱林指間的火折壓的顯得低了些,雖是看的清一角,其餘的卻仍是模模糊糊。
彌勒教的胡勞怪最先回過魂了,四下一望,見祁家兄弟仍是努力瞪着眼睛探長脖子去看,心中不免一驚,再擡頭看向場中的那個少年時,胡勞怪眼睛中多了幾層戒備——想不到這少年如此年輕,卻是如此善用人心!
“諸位可看的仔細了?”朱林輕輕笑道:“在下鳳陽朱林,今日本是奉家兄之命來取湛盧劍。不過諸位既有逐鹿天下的雅興,不妨我們就做一個賭如何?”
“你要怎樣?”
丁不仙說完,重重的咳了幾聲,咳聲本就是江湖中約定俗成的提醒聲,聽到丁不仙的咳聲,旁邊幾個人頓時醒過神來。洪門錦華山的祁家老二性情最是暴躁,見地圖正在眼前,一擡腳便向衝去掠奪,卻不想被一旁祁家老大一把摁住。祁家老大暗暗打量了朱林幾眼,見朱林指間火折雖是壓的很低,可紅紅的火焰就在地圖下突突的伸縮着,便像是一條蛇的舌,隨時準備着舔舐地圖,將地圖也化作紅紅的火焰,然後是黑黑的灰燼。
“這位小哥,朱小哥是吧,你想怎樣?”
“昔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諸侯共約,先入咸陽者稱王。今日情狀,似是往昔,我們也來效仿一下古人!”
“小哥,我們都是江湖人,不懂那麼多文縐縐的東西,你想怎樣,痛痛快快的說便是了!說的攏,咱們就好好說,說的不攏,看誰的刀口利就是了。”
“這位是洪門錦華山的祁家老二吧?”朱林笑了笑,“我三哥四年前領兵入長沙平亂時,倒是與閣下也打過交道。”
“四年前?”祁家老大心念電轉,四年前,辛亥動亂,洪門大哥叫焦達峰率衆佔了府衙,倡議革命,不料不幾日便被茶陵譚家暗殺,正巧此時武漢義軍南征,領兵的方信孺孤身屠盡譚家死士,一戰而定湖南。說來,那小巷的死屍還是祁家老大帶人收拾的,那一條小巷血流漂屍,血跡十日不絕,聽說至今有人經過附近,仍聽得見淒厲的鬼呼。這事在長沙一地傳的沸沸揚揚,方信孺幾被傳爲陸地神仙一流,與白馬衝陣力斬王遇甲的其兄方孝孺並稱漢軍雙壁。若這少年說的是方信孺,那自己可要小心了。方信孺雖在辛亥動亂後便離開中華,一去不返,但方孝孺卻在北京身入國史館,雖不問政事,但四年來,統領洪清兩門遺留干將監察天下,勢壓江湖,北地數省莫敢輕攖其鋒。這次要是惹上這樣的人物,只怕會有些棘手。
“你究竟是誰?”祁家老大隻覺手心都發汗。“可是自海外夏威夷而來?”
“我是誰?方纔不是說了嗎?”朱林面上輕輕笑着,指間一繞,摁熄了火折,雙手一合,將地圖捲起:“說來這上海我倒是也來過一遭,四年前我隨武漢漢軍沿途西征,克九江,說海軍,平安徽,底定東南。四年前如果諸位也在這一帶討生活,也該知道我鬼童朱林的名號!”
鬼童的名號一出來,周圍衆人登時失聲,連火把油松都不敢接着噼啪作響。當年辛亥動亂,東南數省尤其是兩江一帶,光復會與華興會爭城掠地十分厲害,各地幫會也藉機推翻朝廷,搶奪政權,自立門戶,美其名曰革命。這本也無事,但漢王自北歸來,一入南京便頒下七殺令,掌令的便是漢王親弟,其時不過十一二歲模樣,卻在一月之內,統率振武堂精銳,踏遍東南三省,摧名門,殺豪傑,刀鋒所指,無數江湖好漢人頭滾落。便是昔日光復會幹事紹興洪門大紫山香主王金髮也被當場誅殺。王金髮被誅殺後,江湖中人聞朱林而色變,再不敢行禍亂之事,並稱其爲“鬼童”!
鄧子咴這才知道,爲何他發出信號後,最後卻是朱林受命而來。但隨即鄧子咴更感到緊張,四年前這朱林在東南江湖掀起腥風血雨,多少恩仇潛伏在側,不說旁的,單是眼前的彌勒教與白蓮教,當年便是最受誅戮的門派,胡勞怪之父便在當年被誅殺。果然,胡勞怪踏前幾步,右手青筋畢露,按在刀柄之上,一步一抽刀,
“鬼、童、朱林!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還敢孤身來這上海灘!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有你無我,不死不休!”
說着,胡勞怪便抽刀在手,矮身疾行向朱丘衝去,一旁鄧子咴躍身上前便要攔阻,不料丁不仙也躍身而出,一掌拍向鄧子咴,將鄧子咴攔下。
尹維峻抽劍便要上前,一旁朱林更快,朱林一拍馬頭,借力一個翻身,便到了胡勞怪的頭頂,胡勞怪眼前一黑,想也不想,揮刀便削,削到一半便覺刀身忽然一重,緊跟着便是又是一輕,跟着後頸微微一涼,胡勞怪大驚之下,猛回身揮刀便砍,電光石火間,卻見朱林又早已閃回馬邊。
胡勞怪只覺後頸微微有些發痛,緊跟着有些溫溫熱熱的東西向下蜿蜒,他伸手一摸,火光下看的分明,手上紅豔豔得都是血跡。
“胡勞怪,我這次手下留情,是想讓你聽我把話說完,若是你再敢出手,下一回便要你的命!”
朱林聲音冷徹無比,在場諸人莫不打個冷戰,胡勞怪那等人物連一個照面都應付不了,想到朱林當年手段的狠辣血腥,衆人的心臟都往裡緊緊的縮,身子彷彿不在這悶熱的上海盛夏,而是數九寒天的東北,一陣陣止不住的發抖。
丁不仙與鄧子咴一戰而回,各守在一邊也靜立不動。祁家老大卻大步而出,一把摁住惱羞成怒的胡勞怪,擡頭向朱林問道:“請問朱小哥要說什麼?”
“這般纔像個江湖樣子!”朱林淡淡的說:“方纔我說了,今日情狀,似是往昔,四年前滿清覆滅,袁項城天下梟雄,尚能壓服諸省軍頭,而今袁項城已死,中華再無共主,羣雄逐鹿楚漢爭霸之局翻眼便來,若是我江湖諸人齊心協力,未嘗不能在這亂世謀的萬世聲名!”
“你究竟要怎樣?”丁不仙冷冷看着眼前的少年,“想我們奉你爲主?”
“我只想與諸位做一賭約,”朱林嘴角翹起,輕輕一笑:“或許不止諸位,我便是想與這中華南江湖做一賭約!”
說着,朱丘轉身走到身後牆壁前,展開地圖摁在牆上,隨手從地上撿起兩根樹枝,隔着地圖插進牆中,將地圖固定在牆上。
“望山地圖便在此處,三日之內,不禁江湖中人觀看。以三月爲期,三月之內,先得湛盧劍立於望山之巔者,爲南方江湖之共主!”
“諸位,可敢一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