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忠望向門口衆人,一語不發,積威之下,人羣中個個低頭,並無一人敢擡頭迎向他的目光。
“父親,我覺得可以接受這個條件。”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方顯忠尋聲看去,原來是自己的長子——方守德。方顯忠頓時怒火滿胸,罵道:“孽子,這種不仁不義的話,你也能說得出口?!”
方守德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向方顯忠求道:“父親,倘若要我交出自己的孩子,去換二妹孩子的性命,我絕沒有絲毫的猶豫!反過來,難道就不行嗎?明朝現在已經亡了二百多年了,朱氏血脈早就沒用了。他朱家的血脈,跟我方家的血脈,都是一條性命,有什麼不一樣嗎?父親,交出二妹的孩子,可以救活我們一家上下;不交,誰也活不下來呀!父親!”
“住嘴!你這個畜生!滿清無道,朱明當興!朱氏血脈是我漢族復興的希望,我就是拼盡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讓清門得逞!就算不說這個,你多年無子,要不是一舟妙手,你能有子嗣?今日就算你還給了一舟,從沒有這個孩子!”
“那我的孩子呢?”
“那我們的孩子呢?”
底下衆人再也忍耐不住,剛纔清門如鬼如魔的手段,早已經嚇破了衆人的膽,衆人但聽的有一條活路走,都拼命的想抓住這根稻草。見到方守德領頭,一個個的膽子早就越漲越大,直包住了身子。一看方顯忠不同意,頓時咆哮起來。
方顯忠怒喝一聲:“你們、要造反嗎?”
這一聲響亮至極,衆人的氣焰一下子被壓了下去。但只是一會兒,就像火苗被風一吹,雖然小了一點,但是繼起的,會是更大的火焰。
“他不要我們活,我們就叫他死!”不知道是誰的一聲喊,衆人一擁而上,揮舞着手裡的兵刃向方顯忠突去。
方守德大驚,起身叫道:“你們幹什麼!”衆人絲毫不理,有幾個紅眼的,見他攔在前面,舉刀就向他劈去。方守德一咬牙,揮劍將那幾人砍倒。一見血,卻是誰也停不下來了。一個個紅着眼,嘶吼着,都想只一刀就砍倒前面的人。剛纔實在是被嚇破膽了,現在把所有的膽怯都發泄了出來……
那載泓三人走出方府,白髮老人問道:“公子,您何必給這些奴才機會?這百十個人,我和黑髮聯手,也不過多花一盞茶的功夫。”
載泓還沒有說話,只聽的方府裡面,乒乒乓乓響起兵刃交擊的聲音,夾雜着幾聲槍響,間或還有人喝罵的叫聲。載泓灑然一笑,說道:“我們動手,平白讓他們落個英雄義士的名聲。他們自己動手,不省了許多事?你聽,裡面現在不比剛纔熱鬧?”他停了一下,神色一變,又嘆道:“幾百年了,還是這麼不長進。要是能夠齊心,或是一死,或是求生,外人哪能欺到頭上?”
白髮老者和黑髮老者對視一眼,知道載泓又想到自家身上,也不再多說什麼。
這時,卻見剛纔的那隊法蘭西士兵,排隊向這裡走來。估計是聽到了這裡的打鬥聲,想過來看看。剛纔清門與方婉容拼鬥秘法,雖然險惡,卻是無聲無息。現在方府自相殺戮,呼喝慘叫,單說聲勢,比方纔實在是勝過萬千。
載泓看見那隊法蘭西士兵,眉頭皺了皺,回首對那黑髮老者說道:“別讓他們礙事!”
黑髮老者躬身一應,口中做聲,幾下唿哨過後,就見牆角樹梢,飛起數十個白影,在空中交錯亂舞,口中更是發出淒厲鬼叫,沒料想那法蘭西士兵對中國的神鬼並不感冒,雖然也有些害怕,更多的卻是莫名其妙。士兵們多數還是向前走來,雖有幾個停下步子,卻是舉槍瞄準,聽得領頭的少尉一聲命令,登時砰砰幾槍,射向空中的白影。
聽得槍響,載泓臉色一變,恨恨的說了一句:“給臉不要臉。”黑髮老者聽的此話,口中又是呼哨幾聲,空中的白影倏然不見,跟着在樹梢牆角處,卻飛出十幾只弩箭,端的是又快又準又狠。那隊法蘭西士兵還沒有做出反應,便一個個中箭倒地。不等他們倒地,黑暗中緊隨弩箭竄起幾條身影,迅速在法蘭西士兵的屍體上灑了些藥粉,一會兒工夫,那些士兵就化爲膿水,流失不見。
一炷香的時間能有多長?等載泓處理完這隊法蘭西士兵,也差不多就到了時間。這時方府裡打鬥的聲音也漸漸熄了。載泓隱身暗處,向方府裡看去,只見院裡院外,堂前堂內,死屍遍地,一片狼藉。
方顯忠身上鮮血淋漓,手拄着大刀,站立堂前,臉上老淚縱橫,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喜還是悲。看到載泓走進門來。方顯忠嘶啞着聲音道:“真是好手段!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心腸卻是這般的毒辣!”
載泓臉色淡然,回道:“我不過是給你們一個活命的選擇,是死是活,都是你們自己選的。你們咎由自取,又怪得了旁人嗎?”
方顯忠長嘆一聲,說道:“想不到我方家行善一世,到頭來卻是這般下場。”
一旁的方守信受傷最多,幾道刀傷竟是深可見骨,他掙扎着站起來,衝着載泓罵道:“是漢子,就該真刀真槍來個痛快!玩這種手段,算得了什麼!你們要我妹子,要我侄子,須等我嚥下這口氣!”
載泓不理方守信,拿眼打量了一下院內,除了方家父子二人,這院內再無一個活物,連方守德和方守禮也倒斃在堂前。載泓見狀,嘆道:“看來真是求生者得死,求死者得生啊。方老丈,我剛纔的問題,您想好答案了嗎?”
方顯忠默然的看了載泓一眼,然後挺背直肩,對載泓說道:“昔日田橫五百,義不帝漢,今日我方家,有死而已。”說完,將刀一橫,自刎而死。
旁邊的方守信看到老父自盡,一聲長慟,雙膝跪地,伏身拜了幾拜,也橫刀自刎而去。
載泓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之色,片刻之後,慢慢說道:“我大清若是多幾個這樣的人,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般田地了。完事後,找幾個人,好生把方家父子葬了吧。”
這時白髮老者走了過來,對載泓說道:“少主,已經仔細看過了,院內和堂中並無方婉容的屍體,只是幾個僕婦。”
載泓點點頭:“應該是在後面了,既然方家父子都已經死了,我們也不用顧忌了,儘快將這裡撲滅了吧。”
白髮老者應了一聲,剛要吩咐下去,只見方府東北角處一道紫光飛騰而起,直衝向雲霄,華彩非常。三人看到此景,臉色頓時大變。那東西要出世了。這個念頭在三人腦中一閃而過。三人立刻縱身而起,直向東北處奔去。
原來明空坐在佛堂之內,看着殘陽入地,層雲漸青,忽一陣晚風吹來,竹葉沙沙作響,想到今夜之事,心有所戚。一時也不想跟朱丘說些什麼,便閉目沉思起來。
清門秘法一出,天地岑寂,萬物息聲。明空和尚立刻便警覺到了。當年他還在師父身邊學藝時,就聽師父說過當年南少林被隳滅之事,也親眼見過師父與清門高手放對,所以對這清門手段,十分的清楚。他同樣清楚,今夜之事,方家的生與死,可能就完全繫於他的身上了。清門秘法,在這方府之中,也只有他能爲之一抗了。
他長吸一口氣,正欲發聲示力,便在此時,地下的寶物,突然鳴叫起來,初時或斷或續,如石乳滴水,雖然綿綿不絕,但是聲音很小,也只有他這樣經常守護的人才聽的出來。但是轉眼間,滴水變作小溪,千溪匯流,轉眼又是大江大河,錚然嘶鳴,如同虎嘯龍吟,聲擊長空,衝入雲霄。明空和尚大吃一驚,氣息一頓,急回過頭去,想讓朱丘捂住耳朵,莫受驚擾。卻更是吃驚,因爲朱丘臉上忽喜忽悲,忽怒忽悵,時而手舞足蹈,時而靜若處子——卻是活脫脫走火入魔的樣子。
明空和尚頓時慌了,但不過片刻,他明白了過來。那寶物的鳴叫,不是受到了清門秘法的刺激,而是因爲朱丘骨骼清奇,天資英縱,它起了試煉之心。它要仔細看看,這朱丘,是不是它下一任的宗主!
明空想到這點,心內更是有若烈火焚燒,這試煉過程,兇險萬分,故老傳說,自這寶物煉成,千百年來,天資英縱之輩,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受過這寶物試煉的,也是數不勝數,但真過了這試煉,自開天闢地混沌分開以來,不過手掌之數。一旦試煉之人經不過,輕者瘋呆癡傻,重則立時斃命。明空和尚眼見摯友之子身受試煉,雖亦喜其天資,卻更怕一旦試煉失敗,那時,自己有何面目去見老友?
但明空卻沒有任何辦法。因這寶物的試煉一旦開始,幾乎沒有任何方法使其停止。說是幾乎,因爲相傳,曾有一對兄弟,弟弟經受試煉,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眼看就要死去。這時哥哥來到弟弟家中,見到此景,根據高手指點,灑血於寶物之上,因哥哥之資更勝於其弟,寶物棄弟轉兄,後來那哥哥竟然通過試煉,後來終成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
而明空,並不認爲,自己的天資高於朱丘。因爲這幾年來,自己時刻守護着寶物,卻沒有一次經受試煉!
事已至此,只能希望佛祖保佑了。
明空和尚低聲唱了一句佛,緩緩起身走到佛堂門前,手中暗結術勢,將這佛堂的異象與外界隔絕開來。至於那方家,卻是已經顧不上了。
那寶物錚鳴越來越響,到最後竟似錢塘潮涌,驚濤拍岸,一浪高過一浪,不但錚鳴,更有一股浩然之氣,沛然而出,此刻清門環伺,明空不敢讓絲毫聲氣外泄,只有增加念力,維持隔絕不破。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而天道不絕。那浩然之氣越積越厚,凌然已不可當,漸漸凝成一股股紫氣,氤氳如雲,瀰漫整個佛堂。突然,朱丘一聲長嘯,紫氣如天地初分,又如朝陽驟升,噴薄而出,其勢再無可當,明空頓時身影一震,再也無法阻隔,一口鮮血吐出,歪身倒地。只見那股紫氣,隨着寶物錚鳴之聲、朱丘長嘯之聲,直向九天雲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