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有些吃驚,低頭去看,卻見趙弘臉上並無半點淚痕,也不是說氣話樣子,反而語氣鄭重果斷,儼然已經下定了決心。
她忽然就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阿姐不必再瞞着我,我今日已經聽說啦,狄人來議和,討要那許多東西不算,還要阿姐同那宗骨和親——兩府顢頇……”他把楊廷、張異等人經筵時候教的話,又重新罵回了衆人身上,“竟還有臉就此商議,怎的不叫他們自家姊妹兒女去和親,總要哪一日那刀子割進他們自家肉裡,才曉得痛!”
他罵完幾句,擡手拉住趙明枝手腕,仰着脖子道:“阿姐,都說大晉天子最會異論相攪,我方纔想了半日,這一路楊中廷、張樞密幾個,便是呂參政,也總叫我提防京兆府,小心那裴節度,京兆府有兵馬,那裴雍又兵強權重,你說我用他來攪,能不能的?”
趙明枝都被弟弟這一番異想天開給震在當地,半晌才問道:“你要用他,他便願意給你用麼?”
“阿姐教我的,不試怎麼知道?”趙弘一臉鄭重,“便同阿姐去京兆府請他出兵,這樣難的事情都辦成了,他還特地來蔡州見我,當時一齊說話,我提的事情,他樣樣都答允了,半點也不爲難,後頭逐件全數辦成,沒有一樣打折扣的,說話行事,真正把我當天子看,不是個小孩哄騙。”
“我當時便想着,要銀要錢,要兵要糧,要官要賞,我樣樣都給,便是實在要我這個位置,當日那樣情境,說不得也要給了,只要叫我能回京同阿姐再見一面——雖這想法不對,但其時當真顧不得半點。”
趙弘那日聽得趙明枝所說,果然回去認真瞭解兩府官員履歷,此時張口便答道:“是彭相公……”
朝中幾番斟酌,終於把接見日子定在三天後,先在紫宸殿面見,復又轉去垂拱殿設宴,自此,各去準備不提。
羊毛出在羊身上,多給一文,將來自然賦稅多收一文,多給一匹絹,日後百姓便要多織布百尺布。
那伴使自然不敢耽擱,漏夜回了大內,雖宮門已落,人卻不敢回府,而是等到天亮,匆匆便進宮回稟。
乞元笑道:“如若結親,以兩國關係,我皇自當以妻相尊南朝公主,不會比旁人半點慢待,陛下不必擔憂。”
趙弘仍舊不安,卻是貼着長姐手心,嘟噥着道:“誰愛和親便自家去,左右阿姐不許去!”
趙明枝實在不知說什麼纔好,良久才嘆道:“何必走這樣左道?”
只趙弘本就氣短體弱,跑不得多遠就氣喘,動一動便一身虛汗,就算自家願意,醫官也要多勸幾分多養少動,於是一時又僵住,只好多走幾步,多吃點東西做爲將養。
後者不用吩咐,便後退幾步,又轉送給了屏風後面的趙明枝。
她正色道:“你如今年紀小,說話時候自然分量不重,可你勝也勝在年紀雖小——你幾歲?楊廷幾歲?張異幾歲?孫崇幾歲?呂賢章最爲年輕,可也大你那許多,等你長大後,他們早垂垂老矣。”
他從前雖多有耳聞,略微懂得衆人一二事蹟,可直至眼下稍有心情去仔細讀看,才明白雖有時勢所造,可無論何時,所有能進兩府者,無不名實相稱。
好容易打了勝戰,最後還要倒給歲幣,割讓土地的事情,從前也不是沒有過,但今次換了皇帝,又換了將帥,連兩府的相公也換了不少,如若還要同從前一樣憋屈,更要從自家本來就已經乾乾淨淨的兜袋裡頭掏保命餬口的銀錢出來養敗賊,民心自然滿是怨沸。
此人口中說話,眼睛卻仍舊盯着屏風不放。
趙弘心中厭煩,更煩多日以來,兩府雖分爲兩派,一派喊打,卻只曉得瞎喊,一聽就是全未過腦話語,一派喊和,主張不管狄人要什麼,只要勉強能付,便要兩國放下兵戈,其後再議。
而等候的這幾日,狄人難得沒有像從前一樣在城中招搖,倒是安安穩穩留在驛站裡頭閉門商議。
所謂彭相公,正是呂賢章先前幾回結親未成那一門,但在彭家被狄人滅門之前,也因其人看重呂賢章,又欲招其爲婿,多將資源傾斜,張異早有不滿,已是屢次上折彈劾昔日老上司,意圖割裂兩邊關係,一面另立新派,另一面也給當時皇帝表態。
趙明枝才接過手,將將打開,便聽得階下那乞元忽的又道:“其實今次我國皇帝還有一樁提議……”
“可我選出來人,最後還不是要站他們隊。”趙弘癟嘴道。
此人幾番變換門庭,卻是越走越高,官運亨通,等到太上皇至於夏州,老臣們死的死,隨君北上的不得回返,新皇繼位,更是在樞密院中徹底站穩腳跟,早成氣候。
隨着日頭越熱,白日越長,狄人使者終於抵達都亭驛。
——先前朝中得的消息並非作僞,果然狄人要添加歲幣數額,又要再割幾州土地,比起先前所知,只多不少。
只如此說完,同趙明枝貼了片刻,又說幾句話,卻是仍不肯走開,只在垂拱殿中溫習功課,好容易全數做完,又撿了邊上奏章來看,有那不懂的,拿筆一一記下,一個多時辰當中,除卻必要動作,連挪動都少。
他眼下學習不吝精力,終日長坐,短時還好,長久實在傷身。
乞元又盯着屏風看了好一會。
趙弘心中早已全數聽了進去,只又覺得十分委屈,道:“可我如今一點能幹都沒有,叫下頭一羣人欺負就算了,還要算計阿姐……”
狄人使團一進京,消息便已四處亂飛,其中或真或假,但報出的歲幣數額,卻是一日大過一日。
“難道今日站他們隊,便長久只會同他們一隊?”趙明枝提醒道,“你可知張樞密從前又是誰人門生?”
“只有一樁。”她正色道,“爲君行事如何,爲臣爲民看在眼裡,自然有樣學樣,你學做異論相攪,難道下頭便不會用?時時制衡,時時爭鬥,朝綱亂做一團時候,總有你無論導向哪一邊,都難做壓服那一日……”
按着從前慣例,狄人使團入京之後,當要在都亭驛先休息多日,然而這一次,使團當天晚上纔到得地方,甚至不等次日,便催要伴使確定時間,好上殿遞交國書。
便是那張異,雖武功出身,可治事上並無半點弱項,也曾經輪轉幾地知州,興學校、實戶口,至於獄訟之能更是知名。
等到面前前一天,那數額已是到了聽之令人驚駭的地步。
垂拱殿本來就不小,階上階下相隔甚遠,又有屏風擋着,自然看不到後人具體情況,只能瞥見影影幢幢,珠釵搖動。
而張異之所以能做脫穎而出,除卻自身能幹,也不能排除其時兩朝宰相彭相公爲其作勢。
因見城中形勢不對,甚至有人拿了石頭,去砸都亭驛的門窗,呂賢章擔心因此釀成大禍,便又加派了人手巡視護衛。
趙明枝見他如此行狀,少不得把王署叫來細問,雖早曉得弟弟喜靜不喜動,但蓋因其自小體弱多病,而今又顛沛流離,擔驚受怕,早前還常有習射、御乘,自去蔡州後,盡皆少行。
“我雖不曉得他究竟圖什麼,可阿姐不是說過,凡事論跡不論心,他雖一樣不缺,但哪有人嫌棄東西多的?既然有,我就給更多,我給他升官封賞,請他回京城當大官,他得了權勢名利,從前兩府人人說他不好,日後回了京,且看誰人罵得厲害——左右那裴節度鬥不過時候,我就站在他那一面,若他鬥得過了……”
眼下拿了這使團送來國書,其中索要雖多,恐怕按着兩府近來態度,多半討價還價幾天,最後還是要答應的。
而大街小巷,無處不在討論今次狄人將要多少歲幣。
而龍椅上的趙弘本就警惕,見得此人做派,越發不喜,只礙於對方身份不好多說,接過那國書翻看一回,卻是手中一頓,一下子臉就黑了。
“我皇新任,兩國皇帝一慣兄弟相交,今次正要同輩而論,更要互做關照——因知陛下有一親姐,正是適婚之齡,而我皇正英勇壯年,兩邊何不親上加親?如此,今後我皇與陛下既是兄弟,以晉法序論,又是內親,長結兩國之好,豈非極大妙事?”
自此,朝中倒是安靜許久,似大廈處處滴漏,卻終究度過這一場暴風雨,而人人劫後餘生,忙碌之餘,尚來不及去細思自己所遭苦楚,不管從前如何,日子終究還要往下過。而不管朝堂內外,更有無數人苦等着狄人使者到來,彷彿得了這最後落錘一記,才能真正平安。
還是趙明枝幾番提醒,他纔起來走動一圈,卻又重新坐回案頭,勸了又勸,終於回去休息。
他語氣如此自然,好似叫一國公主與旁人同有一夫是什麼理所應當事情一般,口中說着,還上前兩步,又看向那屏風後。
終於到了覲見這一日,正使乞元當先邁步入殿,行禮之後,呈上手中國書同幾樣簡單禮品,口中一面轉述着繼任皇帝宗骨的問候,卻是立於階之下,一面又擡頭去看龍椅上趙弘。
“你是天子,當能容人,也能用人,更能制人,須知世上從無十全十美人物,如何能算做小節有失,大節無礙,如何又算壞了朝堂風氣,如何恩威並施,阿姐不會,卻要將來你自做自學,權衡其中度量。”
想着弟弟常年吃藥,趙明枝只好把劉醫官請來問,又特從禁衛中選拔合適人選,縱使不能讓趙弘學一身武藝,也不計較什麼騎射功夫,能用此調理身體,也是好的。
趙明枝不由得笑道:“他們又能如何算計?不過用大節來說事,且看怎的行事,當真不要臉起來,我也不是做不到有樣學樣。”
“你只要踏踏實實長大,便能自然而然勝過他們,而你所知、做學東西愈多,做事越堂正,日後說話便越有份量,越能叫人願意聽從——狄賊已退,朝中今歲便能開恩科,所有新人,都是你門下學生,所有提拔,都要過你之手,今年他們能十個裡頭塞九個,明年便只能塞八個……”
此人口中雖然稱臣,目光肆意,動作隨意,看完趙弘,再視線四下掃看,卻是一下子瞄到了一旁的屏風。
“可他分明知道當下形勢,卻一句要求未提,甚至都不討我應承,連有無人秋後算賬都不關心。”
趙弘特使人尋了幾個判案宗卷出來,仔細去讀,猶如看了傳奇話本一般,根本不能將前日取了襆頭,欲要撞柱那一個囂張老頭與書上人聯繫在一處。
趙弘說到此處,卻是忽然一頓,彷彿十分爲難樣子,好一會兒,才又道:“他鬥得過了,我便再找新人過來,總不叫他變成一言堂!”
他也曉得大晉此時早千瘡百孔,根本不能再打下去,實在不願再看,便把那國書又放回了面前小黃門手中的托盤上。
這樣做法,自然是飲鴆止渴,等同以自身血肉飼虎,可趙弘全不能做主,更不敢做主。
轉眼便已如入夏,京城內外處處還在動土動木,祥符縣南官街西的都亭驛卻是已經修繕一新,不僅早早補足了人手、食水,連左右巡兵數量同巡視頻率都增加了不少,唯恐因哪一處細節疏忽,怠慢了來客,影響今次議和。
趙弘雖看了許多行狀宗卷,無人解說,又如何能從文字變化中辨出這許多內中秘聞,一時聽得人都癡了。
“張樞密可不是一開始便投的彭相公。”趙明枝向弟弟把那張異一路宦途慢慢說來。
這話一出,滿殿盡皆無聲,唯有趙弘在座上咬牙,幾度欲要開口罵人,強忍着才壓了下去,道:“朕怎麼記得北朝大哥好似早有妻室。”
而後頭終於有官員出列,質問道:“北朝口稱相尊,卻如何這般怠慢?豈有向親家索討歲幣的?”
“如若當真能成兩國之好,我皇自當另做斟酌。”乞元的笑容裡透着幾分狡猾,“不過便似南朝做法,我國出聘禮,南朝也當出嫁妝纔是——不管陪嫁多少,將來不都是公主所有?”
他說到此處,舉起右手,比了個“二”的手勢,道:“不過我國從來大方,如若親事能成,我皇願減免部分今次本來要新增的歲幣,少要十萬銀兩、十萬絹,以做聘禮,如此誠心,還請陛下同公主殿下好生考慮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