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亮,彭水城裡已經擠得水泄不通。
“幹什麼啊,今天不是三月初二嗎?祭祀不是三月三嗎?”周成貞勒住馬,看着眼前滿是人的街道,皺眉說道。
“今天是謝家丹女去鬱山,所以大家都來一睹大小姐的風采。”隨從說道。
周成貞嗤了一聲,看着滿是人的街道。
“路都堵成這樣了,那什麼大小姐能出的來嗎?”他說道。
隨從笑了。
“不用擔心,待謝家的大小姐出來,路會自動讓開的。”他說道。
這是當地官員派來的隨從,熟悉當地風俗。
“成貞,回來。”
身後傳來東平郡王的聲音。
周成貞催馬轉頭,這邊停着東平郡王的車駕。
他們也是要在今日啓程去鬱山,車駕旁是一羣官員隨侍,護衛如林旗牌如雲。
周成貞纔在馬車邊停下,就聽的城門的喧譁聲猛地掀高。
“大小姐來了!”
一聲聲的高喊傳開,人羣如同的開了鍋的水一般沸騰。
周成貞哈哈笑了。
“這擠的,鬼才能過來!”他笑道。
話音才落就聽又一聲聲高喊傳來,但這一次不是先前的聲調,有些古怪,似乎像是吟唱。
女聲的吟唱。
在這一片暄騰中,這吟唱悠長而高亢,清清楚楚的鑽入每個人的耳內。
周成貞只覺得脊背一麻,就好像有一隻枯瘦冰涼的手撫過他的耳朵。
“賊廝!”他脫口罵道。
什麼鬼!
“開山門。”東平郡王說道,神情淡然的看向城門內,“這就是謝家巫女的開山門。”
什麼鬼?
“就是巫咒。”隨從顫顫說道,神情激動,“不用誰驅趕,巫女吟咒便能操縱大家,你們看,路讓開了。”
胡扯!哪有這種事!周成貞心裡罵道,擡頭向城門看去,人卻一怔。
不會吧……
但見原本還暄騰的人羣詭異般的安靜下來,不僅安靜下來,他們還在慢慢的移動,或者說,僵硬的移動。
隨着吟唱聲越來越近,人羣移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站在城門處能清晰的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羣竟然真的分開了,一條路出現在大街上。
“賊廝!”周成貞再次脫口,鳳眼瞪大,長眉挑起,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街上的人。
那些人臉上都帶着笑或者激動,似乎隨時都能舉着手跳起腳大喊大叫,但身子卻直直的挪動着。
這暄騰的神情,安靜的人羣,形成了詭異的對比。
路分開一隊隊人這才疾衝過來,將分到兩邊的人羣穩穩的格擋住,吟唱聲戛然而止,一陣詭異的安靜後,喧聲震天。
“大小姐!大小姐!”
喊聲鋪天蓋地,周成貞身下的馬也受驚一聲嘶鳴,他勒住馬再擡頭就看到被分開的街道上出現一駕馬車。
這是一輛四駕馬車,裝飾華麗,赤金打造的傘蓋,珍珠做的垂簾。
“當年始皇帝以王侯之禮待巫清娘娘,所以謝家丹女歷來可以用四駕馬車。”身邊的隨從激動的解說着。
管它六駕還是四駕,周成貞根本就不理會,他甚至都沒有多看那馬車幾眼,而是看向那些人羣。
被格擋在路邊的人羣激動涌涌向馬車來的方向看去,揮舞着手,跳動着腳,哪裡還有半點適才如同木偶一般。
周成貞都懷疑自己剛纔是看花了眼。
難道真有這種事?真有那種能夠操縱人的巫咒?
他的視線死死的盯着人羣,漸漸的在其中發現一些看似不起眼卻跟觀者不同的人。
這些人是謝家提前安排的吧?就在適才吟唱的時候指揮着衆人移動。
所以根本就不是什麼巫咒的操縱。
“……大家爲什麼都趕過來想要看大小姐一面,就是爲了聽大小姐的巫祝,大小姐的巫祝辟邪驅厄,福壽延年……”
隨從還在激動的解說着,如果不是還記得自己是隨從,他都也要跟着揮手高呼了。
“蠻人!”周成貞說道。
“周成貞。”東平郡王的聲音在旁邊傳來,同時還有一眼警告。
周成貞催馬轉身。
“十九叔,我先往鬱山去了。”他說道,“這裡人太多,我可受不了。”
他說罷一夾馬腹掉頭向大路上疾馳而去。
東平郡王微微擡了擡手,便立刻有七八個護衛縱馬跟隨而去。
“這就是爲什麼謝家能在巴蜀綿延繁盛這麼多年。”他繼續跟身旁的文士低聲說道,目光掃過城門內看着那緩緩行駛的馬車而幾近癲狂的人羣,“不管是砂礦減少,還是硃砂質和量下降,不管是他人排擠,還是官府打壓,他們謝家卻始終不會傷及根本,縱然是一時不振,但也短則數月長則幾年就重振雄風。”
“是巴蜀之地的這些民衆們,對謝家大巫的虔誠。”文士感嘆說道,“儘管如今幾代大巫也沒做出什麼福澤民生的事,但卻依舊能夠享受着前輩大巫的餘蔭。”
東平郡王看向城門,那四駕華蓋馬車在衆人的歡呼聲中已經走了出來,珠簾搖晃可以看到其內的女子柔美的身姿。
“殿下,我們先行一步吧。”文士說道。
這謝家的丹女再備受敬畏,也只是這百姓們的敬畏,總不能讓一個堂堂郡王也恭迎吧。
畢竟如今已經不是當初了。
東平郡王卻沒有動身。
“無妨。”他說道,“我們這不是敬畏丹女,而是敬畏百姓。”
果然看到這邊官府的儀仗在謝家丹女的車駕出城後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後退幾步讓開大路,民衆們的情緒更加熱切。
隨行在其後的謝家其他人也露出幾分驚訝,更多的是歡喜。
“這次朝廷真是給足了面子了。”謝文昌感嘆說道。
謝大夫人倒不理會這個,她看着前邊緩緩行駛的馬車,又看了看四周密密麻麻的民衆。
“這次安排的人手不錯。”她低聲對謝文興說道,“我還擔心開山咒會出問題。”
“當然,這種事怎麼會出紕漏,比以往多了幾十人呢。”謝文興說道,臉上含笑視線端正看向前方,“正好藉着皇帝的使者在,爲了保證秩序,大家也不會起疑心。”
謝大夫人也坐正了身子看向前方。
多了幾十人啊,怪不得這次人羣分開的速度這樣的快,她記得當初她那時候可是花了一些功夫呢。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在袖口遮蓋下摸了摸手,當聽到適才的那丫頭的吟唱時,她覺得身子有些發麻,大概是她不自覺的也跟着低低吟唱的緣故。
“不過這巫祝我聽到都有些發麻。”謝文興低聲說道,“你也跟着唱了吧?”
謝大夫人嗯了聲。
看來自己的吟唱也起到一些作用了,不管怎麼說人羣分開的那樣快,一定會被稱讚巫祝厲害的。
不過她並不介意將來人們說這一代丹女比她厲害,青出於藍勝於藍,這也是她的心願。
只是可惜前面車上坐的……
“可是聲名是惠惠的。”謝文興低聲說道。
可是這到底是三月三啊,一輩子會有很多三月三,但這一個卻只有一次。
謝大夫人看向前方被衆人圍着高呼的車駕,想到此時此刻獨孤的坐在地道里的女兒,只覺得滿口的酸澀。
車馬終於出了城門,城門的民衆們也涌涌的跟隨着向外而來,街道上只餘下一些被擠的東倒西歪的人。
“我的胳膊腿都還麻着呢。”一個年輕人說道,伸手揉着胳膊,臉上還帶着激動,“原來大小姐的巫咒這麼厲害啊。”
“可不是,別說指揮着他們讓開路了,連我自己都不受控了。”另一個年輕人低聲說道。
“所以根本就沒必要讓咱們這麼多人來做這個,老爺們真是多慮了。”旁邊的人也紛紛說道,看向城外,“走走,咱們快跟上,怪不得人人都想要聽到大小姐巫祝呢。”
馬車駛近了,東平郡王神情淡然的看着這華麗的車駕,不僅車駕華麗,駕車的人也配飾華麗,車駕後緊跟着三輛馬車,雖然比之前邊這輛要稍微遜色一些,但也奪目生輝。
這後邊的馬車上坐着的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子,身穿精美的衣衫,頭戴着華麗的珠冠,她們肯定經過來嚴苛的教導,身形端正姿態優美,儘管如此,孩子就是孩子,面對四周鋪天蓋地的歡呼以及注視,她們的小臉繃緊,眼睛發亮,極力的隱忍着激動。
這樣的一幕,她們這輩子也不會忘掉,有這樣的一刻,不管什麼時候回頭看,她們的豆蔻年華都是閃閃發亮。
多美好。
東平郡王的嘴角浮現一絲笑,視線又移向前方,隨着馬車的晃動,在日光下閃閃的發亮的珠簾也晃動着,其內女孩子若隱若現。
大紅的裙袍,脊背挺直端坐,寬寬的腰帶優美勾勒的身形,精緻的面容。
似乎因爲這邊不同於先前的喧鬧,那女孩子微微轉頭看過來。
東平郡王嘴邊的笑凝結,眼前一黑,視線裡只剩下一雙大大的眸子,好像星辰一般照亮了黑夜。
“喂,醒醒,醒醒。”
耳邊急促的聲音炸響。
她!
東平郡王猛地起身,這動作讓四周的人轟然而動。
“殿下?”
東平郡王半坐半起身形繃緊更顯的修長,一手扶着膝頭,看着那雙眼轉開直視前方,珠簾搖晃襯得她的面龐泛着細膩的柔光。
她!
“殿下?”文士不解的問道,看看他,又順着他的視線看向過去的車駕。
東平郡王一擡手臂,雙手再次放在身前端正而坐。
“我們現在出發嗎?”文士問道。
“不急。”東平郡王說道,看着前方的車駕垂下視線。
……………….
隨着丹女車駕的離開,整個彭水城都似乎變空了,謝家大宅裡也變得安靜下來。
哭聲顯得格外的響亮。
哭聲裡還夾着笑聲。
“小姐小姐不是你跳的不好,是恰好人數夠了…”
一個小丫頭趴在門邊苦苦的勸道。
“是啊是啊,不是你跳的不好被換下來了,而是你被惠惠厭棄。”謝柔淑站在門口哈哈笑道。
唰啦一聲響,門被拉開了,披頭散髮淚流滿面的謝瑤衝了出去,將手裡的瓷枕狠狠的衝謝柔淑砸去。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來看我的熱鬧!”她惡狠狠罵道。
謝柔淑躲開,看着瓷枕在身邊碎裂。
“我算什麼東西?我跟你是一樣的東西!謝瑤,你拽什麼拽,現在除了我連看你熱鬧的人都沒有!”她尖聲喊道,“你還要謝謝我呢,肯來看你的熱鬧。”
謝瑤紅着眼,伸手衝她抓了過去,謝柔淑這次沒躲開,被揪住了頭髮,發出一聲尖叫。
“我纔不跟你一樣,我纔不會跟你一樣!我絕不會跟你一樣!絕不會!”
哭聲喊聲罵聲在院子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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