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滸墅關前。
吳熊光看着裡裡外外數以萬計的流民,看着將大街小巷和每一片空地都塞得滿滿的流民,他臉上原本的憐憫已經不知不覺的變成了冷漠。
再大再多的同情心,也會被無窮無盡的難民流民消磨殆盡。人數太多了,超出了他的想象。而蘇州城在經過一段難民潮的瘋狂涌入之後,現在已經閉門不接納這些難民了。很多難民都回到了滸墅關,好歹這裡有那麼多的空房子。
吳熊光這個十八歲的青年俊秀【已經是舉人了】,從一開始對流民難民們也是百般憐憫,因爲這些人都是大清的忠良善民,否則他們就不會狂奔逃難了,他們都是爲了躲避陳賊的b政苛政而棄家而走的。
吳熊光仇視復漢軍上上下下,不是因爲他已經考上了大清朝的舉人功名,而是他發自身心的把滿清視爲正統,把眼下時節視爲盛世太平,而復漢軍的崛起搞砸了這一切,他把復漢軍視爲不兩立的賊寇匪類。
什麼反清復漢?都是煽動無知蠢民的。不知道“夷狄而華夏者,則華夏之;華夏而夷狄者,則夷狄之”這句話麼。大清入關百二十年,尊孔崇儒,既是爲正朔也。像復漢軍那樣雜數朝官體集而一身,不倫不類,荒誕無稽,纔是異類。
不管天底下佔據着九成以上的普通百姓是不是這樣想,吳熊光本人是這麼想的,天底下的犬儒士林也絕大多數是這麼想的。反正那數量佔着絕對優勢的p民們是麻木而無思想,是毫無輿論話語權的。他們也不需要話語權,那些整日裡爲了糧食、衣布等等生活必需品忙忙碌碌的百姓們,眼睛看不到幾百年前,他們頂多知道爹爺時候就是由金錢鼠尾的,再難看的東西看得多了,耳濡目染,也就覺得那是天經地義,是對的了。
老百姓對於歷史的瞭解更多來自戲曲和評書,三國戲在民間的巨大影響力,和滿清一次次的追封關羽,都是相輔相成的。
朱明自己把自己搞殘,滿清入中原算是徹底打斷了華夏民族的脊骨。隨着雍正朝呂留良案的結束,在中國的‘士林’階層,反清色彩已經徹底消退了。在他們心裡,滿清這韃虜就是華夏。
看到復漢軍打出的‘反清復漢’大旗,這對犬儒士林的刺激性十分的大。因爲他們好不容易把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遺忘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復漢軍又活生生的將他們癒合的傷疤捅破掉,把他們的老祖宗拉出來鞭屍。所以被觸到了痛處的讀書人,天下無有不痛罵痛斥復漢軍者。
刀子還沒架到他們的脖子上的麼。
……
吳熊光作爲江蘇本地士林青年俊秀之魁首,在南京被圍之後,就號召當地士紳捐獻錢糧,組織團練,保衛鄉梓,效忠朝廷。對於蘇州本地的財主地主富豪們來說,效忠朝廷當然是要效忠的,然保衛鄉梓更爲重要。天底下還有那麼多的官兵,效忠朝廷也該這些官兵先去效忠。
但林子一大,啥鳥都有了,就是有些一片紅心向滿清的人在。吳熊光靠着自己的名頭,真的在一些對滿清一片忠誠的士紳商賈手中化來了一批錢財,組織起來了一支四五百人的民團。在復漢軍進攻蘇州的過程中,發揮出了那麼一點效用,戰爭過後這支‘表現優異’的民團就作爲典型被蘇州官府隆重褒獎。吳熊光的民團也水漲船高,人數眼看着就奔一千大關去了。
滸墅關位於蘇州城西北、南陽山東北麓,距離蘇州城有25裡,踞京杭大運河兩岸。
早在朱明時候,滸墅關就是大運河上的一個繁華所在。“上接瓜埠,中通大江,下匯吳會巨浸,以入於海”,號稱“十四省通衢之地”。北方的棉花、小麥、雜糧、南方閩廣的海貨、蘇杭嘉湖的絲、棉織品和其他手工業品,都要通過這裡,故鎮內商賈駢集,貿易繁盛。“每日千百成羣,凡四方商賈皆販於此,而賓旅過關者,亦必買焉”。
物華天寶黃金地,人傑地靈滸墅關。是吳中第一鎮。
這樣一個地方在復漢軍進攻蘇州的過程中受到了毀滅性的璀璨。戰爭將運河左右的大片房屋街道化爲了白地,當戰爭結束後,蘇州官府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從江寧內外逃來的難民就陸陸續續的涌入來。吳熊光的民團被調到滸墅關外,維持治安秩序。他的民團近來人數大漲,也跟這方面有關。太多的難民用到滸墅關,裡頭願意吃兵糧的精壯漢子就是最好的兵源啊。
‘純善’的吳熊光在日復一日的殘酷現實衝擊下,心智迅速的成熟了起來。除了更加的痛恨擾亂天下的復漢軍外,就是對難民的悲慘感到了麻木。
“國家養我輩之人百二十年,今明天子有危,自當披肝瀝膽,傾力還報。”吳熊光的父親只是蘇州一個很普通的秀才,他考了半輩子都沒能考上舉人,他的兒子年紀輕輕卻已經中舉,吳父是萬分驕傲自豪的。“吾輩人自名爲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立身處世之切要事也,需明矣。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格物者,致知之事也。誠意者,力行之事也。”吳父覺得自己的孩子不能因爲一些挫敗和黑暗就動搖自己的決心。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而格物窮其理,知道事物之本末始終,而造能得之地,是格物之義也。這是‘明理’,最後要功成還要誠意於力行。 WWW▲ T Tκan▲ ¢Ο
世間的艱辛,社會上的黑暗,自己的兒子要看通透。《石頭記》上有句話說得很好: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日後自己兒子是要做官做大官的,世間的艱辛,社會上的黑暗,都要有一個清楚的認知,爲人處世就跟你科考上的文章一樣重要。
如果說官場就是一個大考場的話,那就是你的考卷。
吳熊光從‘四書五經’上得來的‘立身處世切要’就是效忠朝廷,爲官軍的平賊鎮亂盡一己之力。所以他看到的‘世間的艱辛,社會上的黑暗’,在吳父看來,就是讓他能更好的瞭解這個社會,卻不是因之而沮喪的。如果因爲這個原因就是動搖了信念,那還如何誠意於力行啊?
“父親,兒子心中之苦不在於眼下事,而在將來事。兩江高制臺和江寧將軍雖然句容被賊兵擊敗,軍兵大潰,但賊兵人少,俘獲者無幾【真的嗎?那殺的呢?】。句容之敗兵民四散逃難鄉野,其中一部走宜興流於湖州,可更多地是順着大運河奔往蘇州而來。
滸墅關到蘇州城間的難民數以十萬記,多少難民身無餘財,每日只能以米湯野菜果腹,逢有善良富戶施粥放糧者,莫不以菩薩膜拜之。只因爲官府對待民衆一般無二,難民也就從了。但旗人旗兵若是到了,必然會被蘇藩臺【蘇爾德】恭恭敬敬的迎入蘇州城。”吳熊光眉宇間滿是憂愁和苦澀。蘇藩臺蘇爾德是漢人,這個節骨眼上再普通的一個旗人,也會被他恭恭敬敬的伺候着。
可是蘇州地界上的二三十萬難民怎麼看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啊……,難民中如果有逆匪之細作,稍微鼓動煽動一二,羣情激奮,這就又是一場大禍。”
旗人的特權是那些跪舔滿清的犬儒們再粉飾也遮掩不住的滿清標記。只要旗人來到了蘇州,蘇州只要還是滿清治下,是滿清的官兒在掌權,那就必須妥善安養。絕對不能像那些被關在蘇州城外的幾十萬漢族難民一樣,大多時候不管他們的死活,只要維持住一個大體的太平就可。
滿漢可從來不是一家的。再無恥的犬儒也不敢公開說滿漢一家,因爲這不是吹捧滿清,而是自己找苦頭吃。紫禁城裡坐的皇帝都不這樣認爲。
上百萬奔涌而下的難民對於清廷在蘇南的衝擊是絕對巨大的,蘇州府,江蘇省治,江南精華匯聚之所。這個天堂福地在幾十萬涌入的流民的衝擊下已經運轉艱澀了。
從蘇州城下退回的復漢軍只留了一個營頭在常州,清軍到今日了都還沒有調兵打下來。常州那個地方明顯就是復漢軍的一道前沿陣地,只要清兵殺到城下,守城的復漢軍肯定不會在那裡死拼硬打,而是退去丹陽,守住鎮江的南門。
陳鳴現在南京城裡正大肆的招兵買馬,江南地界的船伕水手,破產農民、失業的手工業人,乃至一些地痞流氓,各行各業的,只要願意剪掉辮子,就能成爲復漢軍中的一員。
滿清實力還在,陳鳴一支孤軍真的沒信心把南京守下去,他也不願意困守孤城,與一波又一波涌到的清軍打死仗硬仗呆仗,他要做的是禍亂整個江南。而要禍亂江南,最好的法子當然是把戰火燒遍江南的每一寸土地。
隊伍裡抓的戰俘,也被拆分整編成了一個個義勇營,還有招募到的新兵,陳鳴手下的隊伍吹氣球一樣有多出了十好幾個營頭。只是這些營的營官連復漢軍主力部隊的隊官都不如。
復漢軍打武昌開始,陸陸續續繳獲了不少的ya片,南京城裡又翻出了好多。跟這些ya片一塊被報到陳鳴手中的還有四個外國人,也就是洋人,都是耶穌會的,他們住在南京,跟南京城的達官顯貴打交道,拉關係,爲的就是能夠在南京正式的傳教。不過到目前爲止,願望還沒有達成。
陳鳴沒親自‘接見’這些洋人的興趣,只是讓後勤方面出面與這是個傳教士嘮了嘮嗑,要是這四位傳教士能夠爲復漢軍送來滿船的顆粒化火藥或者是硫磺、硝石,他們將是復漢軍認可的好朋友。當然,在南京城裡能抓到幾個傳教士,說真的陳鳴還是蠻奇怪的,尤其從他們嘴中知道,這些傳教士的根腳都扎到了湖北,扎到了谷城了。這真的讓他有點小震驚,也讓陳鳴心裡對這羣傳教士不得不佩服。
……
常州北門外,幾十口大鍋架在簡陋搭起的竈臺上,下面烈火熊熊,鍋裡頭是翻騰的白粥,噼裡啪啦的木材爆裂聲不時的從鍋下傳出來。
而在這一口口大鍋的不遠處,一個個洗刷乾淨的大木桶放在地上,桶後面站着一個穿着白褲白褂,帶着白頭巾和白口罩的炊事兵。是的,這人是兵,他腰間掛着還有一口刀。
整個鍋臺和木桶區域範疇裡,有一個隊的披着鐵甲握着刀槍的復漢軍士兵守衛。
常州的復漢軍是在施粥放糧,不管這些圍在外頭的老百姓會不會拿了糧米吃飽了肚子以後繼續往南投奔蘇州,常州的復漢軍不管這個。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施粥放糧。
奪下了鎮江、無錫、南京等地的復漢軍,手裡有着太多太多的糧食了。陳鳴覺得這些東西放着也沒啥用,太多太重,攜帶不便,最好能變成更加有意義的東西。
負責常州營頭的營官是蔣天放,他又升官了。對於陳鳴的決定,蔣天放開始是嗤之以鼻的。就算復漢軍把手頭的一二百萬擔糧米全都放出去,又能換的江南幾分人心?
攪亂江南的是誰?打破了這百萬蒼生生活的人是誰?是復漢軍。如果沒有復漢軍,他們可以安安樂樂和和美美的過着自己的小日子,可不用在這裡等候着復漢軍的施捨。
蔣天放覺得陳鳴的決定終究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當然,這話他是不會對外人說的。這是他的心裡話,給別人知道了,會沒命的。
可是隨着南下的人羣慢慢有了北返的跡象,隨着蔣天放知道了蘇州城的作爲後,他沉默了。
他腦子裡突然想起了陳鳴說過的一句話:老百姓是‘善忘’的,老百姓是容易屈服的……
眼下的這一幕可不就是如此?
滿清的官府將他們關在了城外,不讓他們進城。城外又有什麼呢?現在是四月份,水田裡可沒吃的。在老姓們重新回到常州城下的時候,蔣天放相信,那些百姓對於復漢軍是感激的。他們或許已經忘了正是復漢軍一把把他們推進火坑裡的,現在只是又把他們當中的不多的一部分人拉出了火坑。
……
滸墅關外民團營地裡,吳熊光彷彿喝醉了酒一樣,整個人走起路來都是輕飄飄的。吳熊光能夠感覺到自己前途的無限光明,因爲他已經進入了藩臺大人的眼。
而且保衛蘇州之戰他就已立下了功勳,這場大亂平息下之後,他被朝廷直接授官都有可能。
不過吳熊光是一定要考進士的,因爲進士這個身份不僅僅是一種資歷,更是一份人脈。
同科、同榜,這種關係與同窗、同鄉都有的一拼,這可是官場上很靠得住的人脈聯繫。
他今天白日裡帶民丁巡哨,在望亭鎮遇見有難民劫掠,上前救下了受害者。不曾想受害者就是他引以爲大患的旗人,還是挺有身份的旗人,然後晚上他就接到了布政使大人的親筆感謝信。
吳熊光內心裡的煩惱一掃而光。把煩惱全都拋在腦後吧,這可是布政使大人的親筆書信啊,而他吳熊光雖被稱爲江南俊才,可到底才18歲,出身平平,只一個小小舉人。
與有榮焉,幸甚至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