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蘭州府,再次從四面八方涌進了大量流民的乞丐,他們來的早的就能很幸福的依託在‘刷新’了一遍後的蘭州城各條街道的各家酒肆商鋪的牆角跟處,捧着個破碗眼巴巴地望着往來的蘭州百姓。一些有經驗的人就憑着自己的口才和悽慘的‘面相’,乞求着破碗裡偶爾響起的那一兩聲銅板掉落聲音。而更多地還是行動派,用自己一個接一個的磕頭來換取一點點的憐憫。
來的晚的,那就只能待在城外了。
復漢軍當然在救濟難民,不然就憑現在窮的一逼的蘭州怎麼能養活這麼多的乞丐、難民?早就人間地獄了。而不僅是這些人被複漢軍‘包養’着,就連很多的蘭州本地人也都在這‘包養’序列中。區別只在於後者中的一些人有房子住,有親鄰好友在,而前者就是連立身之地都沒有。
復漢軍已經在抓緊時間搭建簡易房了,但‘供不應求’。整個蘭州的樹木都給砍個精光,復漢軍現在都已經在用土坯了,但這一切都需要一個時間。幾十萬人的啊。來自甘肅各地,混亂無比,當中還有滿清的細作。
蘭州城裡的商鋪的生意很不錯,有來風味獨特的犛牛幹,有隴西的臘肉和黃芪,有岷縣的當歸,有兩當的狼牙蜜、成縣的核桃,還有宕昌的黨蔘。而且隨着甘肅與中原聯繫的暢通,蘭州市井上自然少不了來自蘇杭的絲綢、蜀中的茶葉、豫西的鐵器、南京的懷錶……
沒錯,後者早就被複漢軍仿製了出來,連帶反映是西洋人從歐洲運來的鐘表、懷錶價格都瞬間大落。可以說蘭州市面上是天南地北的無所不有。商人們撥拉着算盤,小心地在賬本上點着墨筆,不緊不慢地收聚着財富。他們銷售的對象可不是蘭州窮鬼一樣的當地人,而是蘭州城的外來戶。
那麼多當兵的,那些因爲大軍匯聚而來到蘭州的後勤人員,還有新近聚集到蘭州的官員,纔是他們真正服務的對象。
某家那啥院前人聲鼎沸,老鴇姑娘們今天似乎磕了藥,聲音嘶喊的賊大,扯人拉客的力氣也賊大,只要從她們門前路過的小白臉或糟老頭子不管願意與否,都先被扯到院門前再說,然後樓上的鶯鶯燕燕們就掀起了一長串嬌滴滴的呼喚。
每一場大亂之後,總是這種行業興旺達的時候。復漢軍剛剛在蘭州城裡落腳,一邊安排着難民的生活,另一邊還要‘刷新’蘭州城,帶領蘭州百姓和外來難民處理屍體,清掃戰場等等,能夠騰出來‘清理’市井垃圾的精力就很的小了。但這些骯髒的地方總會有一日會被清理的。不是說全部取締,這玩意兒你根本就取締不了,還以爲是紅朝啊?只是認真的梳理一下,至少那個院啊樓啊,有多少姑娘,又都叫什麼名字,年紀多大,是要查清楚滴。
時間走過十月,越來越臨近臘月,大批從陝西和甘肅東部籌集的戲班子開始進入蘭州,秦腔的鏗鏘有力的聲音響徹蘭州城內外。在乾隆年間,秦腔還是挺有名氣的一種戲曲。或者說這個時代就是秦腔最鼎盛的時候。全國很多地方都有秦腔班社,僅西安一地共就有三十六個秦腔班社,如保符班、江東班、雙寨班、錦繡班等。
而現在這些秦腔班社在戰爭中煙消雲散了一部分,被複漢軍收編了一部分,然後還有一部分依舊留在民間。但甭管是官方還是民間的,所有的戲班面對文教局下屬的教化宣傳司那都是要跪的。
所有在陳漢地域中活動的戲班,也就是指民間的戲班了,官方戲班與教化司從來是不存在矛盾滴,主要是民間。每天開臺,那就只要要演一處保留戲目,也就是《金屋藏嬌》、《狸貓換太子》、《木蘭辭》、《梁祝》、《釵頭鳳》、《白蛇傳》、《岳母刺字》、《秦良玉》……
甭管你是什麼劇種,都要看着居民排戲。
隨着陳漢實力的壯大,這宣傳戲保留戲目的冊子也就越來越厚,早在去年就已經突破了一百大關了。雖然當中有一些是根據已經流傳的戲本改編的,加入了不少‘主體思想’。
對於三從四德,婦女守節寡居,尤其是無子的女子,還有纏足等等原來時代裡天經地義的現象,都越來越露骨的抨擊諷刺着。不止在一個戲本子裡添加了兵荒馬亂當中,纏足婦女逃不能逃,走不能走而下場悲催的;還有天足健婦肩扛手拉,在丈夫死難之後,一個人艱難的支撐起一個家來,撫養兒女長大的事。而對應的例子就是裹了小腳的女人,丈夫離世後,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路都走不遠,走不快,自己和兒女生活無有着落,只能賣身爲奴,最後一家悽慘……
還有諷刺封建族權的,那些宗族血親之人藉着宗族之力,搶奪孤兒寡母的產業,甚至逼死其母親,只爲謀取女方的嫁妝……
還有害死孩子再強行過繼子嗣,一樣只爲了家產。
種種的腌臢事都添入了這些戲劇當中,在宗族權利極大地南方可引起了不少的亂子的。只是沒個卵用,強大的復漢軍鎮壓一切。
對於蘭州城裡的諸多難民們來說,如此之日子過的還算舒坦,就是晚上太冷了點。
朝廷每天固定時候粥,每人兩勺,一天兩次。雖然吃不飽肚子,但也餓不死。可沒有人敢在蘭州‘欺行霸市’,所有耍橫的人都‘被主動’加入了勞改隊。
這些匯聚到蘭州的難民,每天唯一痛苦的時候就是晚上。雖然這困難的日子已經到頭了,整個蘭州城都知道,朝廷已經理順了其他的事情,城外的難民差不多都安置妥當了,就要着手安頓城內的難民了。
趕在第二場雪來臨之前吧,就算是用軍帳,也要把蘭州城內的五六萬難民給安頓下啊。
就在半個月前,蘭州猛地氣溫一低,那天晚上飄下了今年入冬來蘭州的第一場雪。只是下的很小,除了少數地方連積雪都沒有。
而除了這晚上,對於大多數的難民來說,這日子過的不比往年時候差。之前甘肅老百姓到了冬天的時候,還不見得一天有四勺酬粥喝呢。就算是大海碗,兩勺插筷子不倒的稠粥也能裝大半碗了,一般人都能果腹的。這樣的四勺子酬粥要是放到尋常百姓家,多添兩瓢水,放點自家曬的乾菜,那都夠一家子人晚上嚼用的了。
這稠粥裡頭主要是糙米,另外放得還有花生、黑豆、山藥、土豆,還有魚乾、魚肉粉,配着鹹菜辣椒,頂可以了。吃罷就往牆角一蹲,曬着太陽,除了到公廁拉屎撒尿外,這是強制規定,不遵守的人要受罰的,更要捱餓,然後就是看那些給收編了的戲班唱宣傳戲,這日子挺舒服。往日在鄉下時候,哪有天天的大戲給他們看?
只有鎮上過年過節的時候纔會請一班人唱兩天大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已經不長久了。
馬良生喝了一碗甘草茶,鴨蛋,天天唱戲,從早到晚,他們江東班當初在西安城最紅火的時候也沒這樣過。不過現在有吃的有住的,新朝還給分田,自己這樣的戲子竟然也算是朝廷的公人了,再苦再累馬良生也說不出半個字啊。
想當初西安剛那啥的時候,他們戲班子都要餓死了,足足大半年沒有收入,好些人都跑了,戲班的傢伙,一些好料子的戲服,要麼給人捲走,要麼就都給師傅典當一空,就那樣存糧也吃光了。馬良生記得清楚的,那天開臺之前,他作爲班裡的臺柱子,吃了半碗麥麩加野菜。他師傅一口都沒有吃。
東江班在西安混了十好幾年了,那也是西安城裡撂的響的名號。街口的露天一角,一擺開架子,旗號一大,就很快便圍上了一羣人,等到他們登臺唱戲,咿咿呀呀地時候圍觀的百姓已經擠成了老大一個圈子,所有人都看得興致勃勃。馬良生那時候真的是高興啊,雖然臺上他的肚子裡是餓的燒,但心裡面就是高興。這底下的人就算打賞者再寥寥無幾,二十人裡有那麼一個,這一上午下來他們的飯錢也可以掙出來了。那個時候馬良生就是這麼的沒有追求,只求一頓飯錢!誰能料到他們一幫戲子也能有今日呢?那時候他剛剛這麼想,就看到幾個黑皮狗帶着一羣大兵闖了過過,馬良生現在也暗地裡把警察稱作黑皮狗,全因爲當初那一幕。那些黑皮狗兇狠地推開觀衆,眨眼就把他們戲班上上下下給全扣了,戲班子的傢伙也都給沒收了,那幾個黑皮狗還順帶着摸走了僅有的一把銅子。缺德的東西!
當時馬良生都萬念俱灰了。可沒有想到他能以一介戲子的身份成了朝廷的正規公員,聽上頭派來的那個教導員說,等西北安靜下來了,他們‘戲子’還能去考評級,如果能給評上國家級戲劇演員了,那真就要達了。
馬良生不是很理解什麼叫‘國家級’戲劇演員,但這能掛個‘國家’,絕對是高大上。他心裡面隱隱泛着野望,他就要當上這國家級的戲劇演員,他還要加入那個國家戲劇團。
不單純因爲待遇的增高,更因爲一種尊嚴上的滿足感。
在半年前他還是一介戲子啊。那時候什麼叫戲子啊?下九流的人吶。‘戲子無情,女表子無義’這句話都聽說過吧?他們就是跟女表子一個檔次的人。
但現在他們受國家的擡舉,馬良生內心裡對新朝,對陳漢,感激肺腑。
“眉烏縣在馬上心神不定,這幾日爲人犯死裡逃生,我趙廉身爲官明察案情,無頭案難得我坐臥不寧……”
隱隱約約的聲音傳入耳中,讓王三川眉頭緊皺,揭開馬車門簾,看着街頭不遠處正在散粥的復漢軍人員,王三川的心情似乎更差了。從府衙剛出來的王三川內心壓着很沉重的心思。這陳漢的官說他爺爺當年官聲很一般,絕對有貪贓枉法的情形,所以家裡在籍的田畝不能完全的補辦新地契,而要砍掉多少,還要看上頭具體的吩咐。
王三川心理面像日了狗了一樣,不,他是被狗給日了。整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的祖父大人早在乾隆二十五年就病逝了,都十幾年了。可是面對着那人的一張狗臉,王三川又能如何呢?
雖然原先是官宦子弟,但讀書第一的王三川老早就去登封的嵩陽書院求學,在蘭州老家卻並不具備多少社會人脈。尤其是剛剛新舊交換,被陳漢狠狠沖刷了一遍後的蘭州。要不是他爹腿斷了,也不用王三川出馬。而王三川的兩個族兄都在戰爭中死難了。
當初亂兵洗城,大戶人家受害不淺。王家長房那一支都死絕了。所有的家產都歸了二房,但王三川現在一點也沒有高興的勁兒。
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尋上衙門了,可沒個卵用。上頭還沒有話,淸丈局的工作還沒有完成,新朝地契那就是磨破他的嘴皮子也拿不到手。所以被亂兵搶了個精光的王家根本不能拿着地契買賣,以來解燃眉之急,他們現在要麼用一個相對低廉的價格賣給新朝,要麼就自己交代究竟是多少田地。
放心,這種比較噁心人的招兒,雖然有點落井下石,但真的不會‘冤殺’啥人。因爲這個天下,這時候的地主,手中的田契那就一百個人裡也沒有一個是完全屬實的。陳漢有必要因爲一個人的冤屈而放走另外的九十九人嗎?
在過去的蘭州府,王家依照着祖宗的遺萌,他爺爺可是做到了道臺的,雖然他爹和他大伯都不爭氣,王家沒落,不可能直接見到知府大人,或是更上頭的布政使、總督啥的【甘陝總督是駐蘭州的】,但絕對能見到皋蘭縣的知縣,皋蘭縣是那蘭州府城的縣名。可是這遺萌在新朝就不當用了。
甚至在第一次找上他們的時候,他都被明白無誤的告知,要不是王家一門自老太爺病逝後就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一沒有作惡,二沒有積極響應滿清號召,他們都要被清算了。王三川這個王家的三公子現在所能接觸到的最高身份,就是知府衙門淸丈局的一個科員。
王三川對於新朝的官職還有所迷糊,但他知道知縣是五品了,而這個科員只是正七品。
他忍着性子拿出家裡僅有的一點餘財來打點,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蘭州新老人等都沒人敢收賄賂,所以多次前來衙門也沒有丁點下文,想打聽點更重要的消息也苦無門路。
王三川帶着沮喪回家了。他坐在馬車裡,愣愣的看着馬車裡的裝飾,這輛四輪馬車已經有兩年的歷史,是整個王家在蘭州浩劫中唯一沒有受到損壞的物件,外表看起來不起眼,內中的裝飾卻是很有內涵。而現在拉扯的馬也是王家的馬。
這輛馬車之所以沒有遭受破壞,是因爲之前亂兵連馬帶車的都搶走了去,結果復漢軍攻克蘭州,兵荒馬亂它自己又拉着馬車跑回家了。
這是一匹好馬啊。王三川當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這匹馬在王家走的安詳。
可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也只能把這輛馬車連同馬匹一塊賣了。
“不長眼的東西,竟然敢來吃霸王餐。來人吧,把他衣服給扒下來。”不是這件衣服,掌櫃的也看不走眼,沒有補丁麼,扒下來了總能值倆錢。他們這小店就是賣湯麪的,能穿着一身沒補丁衣服的人會付不起一碗湯麪錢?結果老闆真的就走眼了,雖然這傢伙說他的錢袋被偷了。我呸!“敢來這騙吃騙喝?打,打好了再送官府!”
王三川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慘叫,雖然那慘叫聲就響了一聲,很短暫。他掀開簾子,就看到一個人抱頭趴在地上,如一個弓背大蝦一樣被另一個小二打扮的人猛踢猛踹。
王三川不欲多管閒事,但看到踢踹的那人伸手把吃白食的拉起來的時候,王三川一下子坐不住了。“住手,快住手。飯錢我給。”店夥計要推着吃白食的就往警局裡去,王三川看到了那人的臉。
剛剛剪了辮子,頭也被打的散開,但來人的臉王三川不會忘記,這是他最好的朋友朱世海啊。當初他們一同去登封嵩陽書院求學,是絕對的至交好友。“濟生兄,何至於此啊?”要是王三川沒有記錯的話,朱世海家雖然也跟着給滿清捐錢捐糧,但也不夠抄家的罪過啊。陳漢在這方面是越來越寬鬆了。朱世海是蘭州城西南永靖鎮人。
十天前他收到了朱世海的一封書信。怎麼才一轉眼就朱世海人如此落魄了?
臉上沒有鼻青臉腫,但帶着一點鬍子拉碴的邋遢,朱世海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艱難的擠出一個笑。
“我要告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