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四月初七,辰時,(嘉慶六年)。
衆妃嬪於坤寧宮向皇后鈕祜祿承鳯請安,朱環玉翠、鶯鶯燕燕,猶如一幅靈動的美人圖……皇后鈕祜祿氏端然於鳳座,左手邊便是誠妃、華妃。其次是吉嬪、淳嬪、在往下便是貴人、常在……
三跪九叩後,誠妃脣角帶笑,細語道“本宮想着,昨日華妃向皇上稟如貴人小產一事,本宮定會協助皇后娘娘查個水落石出”
誠妃面色帶着些許蒼白,有些倦容,歇了一口氣,又道“如今本宮已過生養的年歲,看這你們一個個的青春貌美,真是羨慕的很,如貴人小產,今日起,咱們後宮姐妹便爲那孩子默寫經文一千卷,每日在佛祖面前默唸往生咒,功德迴向於如貴人未成形的孩子!一月後各宮上下把經文交由坤寧宮處!”
各宮嬪妃自然面上都笑言那是不好過的,實則在暗暗咒罵毒害如貴人孩子的人,若不是那人毒害瞭如貴人孩子的,細細算來,每日晨昏定省請安的時辰不算,用膳的時辰不算,若抄寫整整一個月,怕是要夜夜抄襲經至子時,等歇下兩個個時辰左右,便又要起來梳妝打扮用了早膳去坤寧宮請安。
皇后微微朝誠妃蹙了蹙眉,遂即神色如常,面含一縷溫和的笑容,悅色道“誠妃方纔所說,各位妹妹們有勞了!”
華妃挑眉,擺弄長長的護甲上上的鑲珠,曼聲道“咱們各宮嬪妃已然應允抄經之事,自然是發自內心的!只是佛祖在天上看着,不知道會不會一個雷劈死那害死如貴人孩子的那奸人!”
……
一個月後,嘉慶六年,五月初十,陽光明媚,連着一個月的抄寫佛語經書,已經使得人人心中有了些許煩躁,這日,離辰時還有兩刻,坤寧宮,皇后威坐正中,見一個個錦色華裳的妃嬪進殿,皇后笑的無比雍容,朗聲道“各位妹妹好早!可曾用過早膳了?”
說罷皇后微微側目,只見身旁隨身侍候的年逾五十的秦嬤嬤走進皇后靜聽,皇后說道:“今日各位姐妹就陪着本宮一同用個早膳,去弄些些可口飯菜來!”秦嬤嬤聞聲恭而去。
衆人躬身道謝,華妃穩坐於塌上,鳳目斜飛,道“皇后娘娘喜色於面,想來有什麼喜慶的事兒了!”
皇后並無厭色,溫然道“不過大家一同用個早膳!華妃喜歡吃些什麼?”
華妃又道“本宮還是稍後回鍾粹宮用些粗茶淡飯罷了,只怕我侯佳玉瑩今兒在這裡用了早膳,晚膳便沒了胃口回我鍾粹宮吃可口的飯菜了!”
安常在在一旁微微搖頭,不禁輕聲勸慰道“華妃娘娘若不適口,趕明兒安茜爲娘娘弄些可口的,今日就將就用一些罷!”
自打皇后冊立第一日至今,華妃侯佳玉瑩就與皇后言語中毫無乖張,甚至言出頂撞,尖酸刻薄之意莫說是皇后,就是旁人聽了也會覺的華妃跋扈戾氣,安茜終究還是忍不住悄聲提點玉瑩一句。
不過,這話到底還是讓淳嬪聽見了,淳嬪一搖三曳提着百錦穿花綬鳥羣走到安茜一旁,細聲道“安常在好巧的手藝,爲何不大聲說出來,趕明兒也讓咱們後宮姐妹一起嘗一嘗呢!”
安茜默聲“是!”
華妃斜飛了淳嬪一眼,冷哼一聲,說道:“爾淳在皇后左右,山珍海味怎可吃的下小小常在的手藝!”
爾淳不做言語,與殿內嬪妃各自做好,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只聽秦嬤嬤帶領六名宮女進殿,只聽秦嬤嬤在一旁念道“細米松仁白粥,脆醃黃瓜,醬香茄條、涼拌萵筍、五味果脯、杏仁瓜片、荷葉蒸丸子、棗泥糖餅……”都是一些可口的小吃,早上起來吃着這些小菜配着可口的粥,倒也心曠神怡。
皇后這才悠然道“近一個月來,磕宮上下皆爲如貴人未曾保住的孩子抄寫經書,如今,想來那孩子也早往生極樂,衆位姐妹的功德,佛祖可是瞭然於心的!”
如貴人因三月份小產,一直養身子至今日,五月初,這纔出來走動走動,自然各宮嬪妃抄經一事,她也是知道的,只是……畢竟誰願意日夜無勞的爲一個爲成形的孩子禱告撰寫經書,那無形的孩子她們自然恨不了,恨之能恨她這個孩子的母親了,如貴人看着衆位宮嬪雖然都擦拭脂粉,可那因少眠而黯淡的膚色是脂粉掩蓋不住的,再者,那一雙雙美麗的眸中,那血紅的血絲,也昭示着,這一個月中沒有人不是痛苦的……
如貴人方纔同華妃一同來的坤寧宮,待皇后方下碗筷,如貴人身着一身素藍的旗裝,微微欠身,面色歉然,道“如玥替那苦命的孩子謝謝各位姐妹了,想來他已登極樂!”說罷如玥望向皇后和誠妃“臣妾有一個不情之請,望皇后娘娘和誠妃娘娘應允!”
皇后和熙笑道“何事?”
如貴人道“各宮上下皆爲臣妾那小產的孩子默經月餘,還望皇后和誠妃娘娘體恤各宮人等,如玥感激不盡!”
皇后側目看向誠妃“誠妃,你看如何?”
誠妃位列皇后左右下方的位子,只見誠妃拂了拂那赤褐錦緞團福素藍紋雲錦繡明黃色的妃袍,這才由貼身宮女書溪攙扶着起身,只看誠妃虛晃着身子,聲音顯得無力,道“是了,這一個多月,你們都受累了,可畢竟是積功德的事情,佛祖都看的見的,既然如貴人提出來,那抄經之事,便到今日爲止!”
皇后娘娘撫了撫那翠玉的護甲,婉兒一笑“那便到今日!”
忽而,殿外悉悉索索,只見華妃側目厲聲道“何人吵吵嚷嚷?”
皇后的貼身老嬤嬤秦嬤嬤遂即邁着小步出了殿,殿內衆人的目光都被引了去,只見坤寧宮主殿門外,秦嬤嬤領進來一個十四五的小宮女,秦嬤嬤臉上並無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恭謹有禮,靜默道“回稟皇后娘娘,各位主子,鹹福宮的榮貴人薨了”
皇后驟然起身,道“擺駕!”
一行人隨着皇后不過兩盞茶的時間便到了鹹福宮,榮貴人所居的主殿的苑子,幾盆生機勃勃的桂樹噴然而放,那細小的花蕊也爭先恐後的開放着,似是能給主人帶來無比的貴氣,桂諧音貴,大多宮嬪都喜歡擺幾盆桂樹於殿外,榮貴人素來喜歡侍弄這些花花草草,更是最喜桂花,只是桂樹仍在,貴人卻如浮萍般飄零在悽清的殿內堂……
鹹福宮的太監宮女跪了一地,不敢言聲,內堂,那紫檀木雕花鏤空的孔雀開屏屏風、一對兒彩漆描金的百子瓶、博古架上的雕龍戲鳳的翡翠葫蘆……皆成雙成對的佇立在鹹福宮,而它們的主人卻早已赴黃泉……
皇后面色雖然溫和,聲音卻含了幾分厲氣,道“你們怎麼伺候榮貴人的!”
“奴婢們該死!昨夜榮貴人並未叫奴婢們守夜!”
“奴才們該死!奴才們昨夜一直守於殿外,絲毫不知道榮貴人自縊!”
內堂的橫樑下,三尺白綾,榮貴人披着頭髮垂於腰間,她身上的依舊是昨日那套鵝黃色錦緞蘇繡祥雲紋衣裳,腰間緋紅色的瓔珞微微顫動,只是那往日笑面如花,清純動人的美人此刻卻瞪大着眼睛,靜靜的‘看’着殿內衆人……
皇后身邊的秦嬤嬤打量着內堂,忽然似是發現了什麼,從整潔的牀榻上,拿過一張摺疊成的四方的宣紙呈給皇后,只見皇后接下,微微篤眉,皇后面色不鬱,聲音寒徹道“自縊算是便宜她了!”說罷,又把手中的紙張遞給誠妃“你瞧瞧!”
信貴人劉佳氏眼睛最利,在自家姐姐誠妃一旁,自然瞧見誠妃從皇后手中接過來的那一封書信的幾行內容,宣紙的幾行字書:‘臣妾郎氏愧對皇上天恩,如貴人腹中之子乃罪妾所爲……臣妾悔之……’信貴人不禁脫口道“沒想到小小員外之女竟然如此狠辣!榮貴人身受皇恩,雖眼下不能懷有子嗣,難道就要毒害如貴人的麼?真是蛇蠍心腸!”
誠妃又把手中的書信遞給同來的妃嬪,華妃侯佳玉瑩眼神利索,接過來只是淡淡掃視一眼,眼中透着精明,問道一旁的安常在:“安茜與榮貴人同處鹹福宮,你且瞧瞧這可是榮貴人的筆記!”玉瑩不信榮貴人能自縊,更不信是榮貴人是害如貴人小產。
安茜一臉哀傷,併爲接過那書信,她本就與榮貴人不甚往來,哪裡認識榮貴人的字跡,回道“臣妾雖與容貴人同處鹹福宮,□□貴人平日不好書墨,臣妾又是宮女出身,自然也不敢在各位主子面前賣弄筆墨,所以並不識得榮貴人筆跡!”
芸常在喜塔臘氏臉上並無任何異樣,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微微嘆了一句“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
皇后用餘光掃了一眼衆人,遂即挑眉看了一眼樑上的人,淡淡道“秦嬤嬤,派人將鹹福宮上下的奴才交由宗人府看押!待本宮與誠妃與皇上商議後,在作定奪!”
那是嘉慶四年,是,那是美好的一天。
那也是皇后喜塔臘氏薨逝兩年後的一天……
皇帝忽然而至鹹福宮,讓榮貴人有些忐忑,可心中卻是暖暖的,皇帝伸手環保着她,情深盎然,在她耳邊道“榮卿,朕許久未來,可有怨朕!”遂即,皇帝的那溫熱的吻烙印在她的額頭“,皇后薨兩年餘,朕國事繁忙……更是甚少踏足後宮,近來西南那邊的戰事還算尚可,朕念着你,便來你這兒了!”
如此郎情妾意,這不就是她想要的麼?猶記得嘉慶元年選秀,她作爲滿八旗的秀女入宮,她本名喚作郎赫桑格,赫桑格是滿族的名字,譯成漢語的意思便是吉祥騰飛之意。
皇帝選秀之日見到她,不禁道“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卿容色上佳!”
她忽閃着那滿含秋波的眸子,面帶笑容,低頭恭謹回道“女爲悅己者容!妾不敢不仔細自己的容色!”
皇帝爽朗一笑“既爲朕容,朕也便讓你榮華富貴!”皇帝賜她一個榮字,是爲鹹福宮的榮貴人,後,皇帝喜歡喚她榮卿,這樣別緻的稱呼讓她心底有了一些小小的驕傲,那是屬於她和皇帝之間的呵!自她選秀封貴人入主鹹福宮後,她也被人們漸漸的忘記本名,后妃之間也都喚她郎赫榮。
再細細想來,皇帝也是中意於她,才喚如此喚她,皇帝長身立於眼前,郎赫榮情真意切,道:“臣妾自然想念皇上,臣妾是皇上的嬪妃,自然日日夜夜思念皇上,一者,皇上在乾清宮平日批閱奏摺接見大臣,自然國事爲重,二者,臣妾上有嬪、妃、皇貴妃,臣妾絲毫不敢逾越自己的本分,縱使念着皇上,臣妾也只是登上景山,遠遠的瞧乾清宮一眼!”
皇帝輕輕擡起郎赫榮的那圓潤的下巴“知書達禮,頗有皇后遺風!”皇帝在她的脣上輕輕印下一吻,輕聲道“歐陽修 《阮郎歸》詞有言‘淺螺黛,淡燕脂,閒妝取次宜’朕的榮卿淡掃娥眉、美目盼兮!”
皇帝說完,喚殿外俞公公讓人呈上幾個精緻的描金漆妝盒,皇帝眼中帶笑,道“波斯進貢的螺子黛!十盒朕賞給了王公大臣的女眷、誥命夫人,還留了十盒給你!”皇帝輕輕撫摸她那嬌俏的臉龐,反覆在她的眉頭上摩挲,她當時有五分的幸福感,有四分的感動,又有一分的滿足感。
螺子黛還流傳着一個美麗的傳說,那是唐代寶曆年間,隋煬帝的妃子吳絳仙本是吳越民間女子,隋煬帝遊江南時,強徵十五六歲的“殿腳女”爲他拉彩色纜繩,吳絳仙是其中之一,隋煬帝被她長長的蛾眉吸引,立刻將吳絳仙納入宮中,封爲崆峒夫人,極爲寵愛,並獨獨賞賜波斯進貢的“螺子黛”爲其畫眉,就連國事衰敗後,隋煬帝給其他嬪妃改用“銅黛”,卻唯獨給吳絳仙的依舊是每顆價值十金的“螺子黛”。
郎赫榮豈能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低頭嬌媚道:“皇上對臣妾獨一無二的榮寵,臣妾彷彿覺的縱使今日死去,也是無憾的了!”
皇帝眼中盡是寵溺之色,口中假意嗔怪道“盡胡說,有朕在,卿命久矣!壽數百說呢!”皇帝眼神一動,滿眼的愛憐之意,又道:“朕的榮卿可比那崆峒夫人美千百倍,卿的娥眉生的俏,這螺子黛自然給卿的娥眉留用!”
可就這樣,郎赫榮總覺的此時此刻縱使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還有什麼比夫君疼愛自己更讓人覺的幸福呢?
她見皇帝輕輕拿着細筆自描金彩繪妝盒裡蘸着那炭色的螺子黛,又仔細的爲她勾勒着眉形,那樣的溫柔細緻,皇帝脣角漾出一絲寵溺的笑“榮卿美矣!”
郎赫榮內心的那一汪春水被反覆波動,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此刻化作的眼中的真情淚,不禁嘆道“只怕多年以後臣妾色衰而愛遲!臣妾真想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人人都言天家生性涼薄,可皇帝待她,她能感受到那份真情實意的,皇帝眼中的溫柔,她曾經只在皇上看已故皇后喜塔臘氏的時候看到過,如今,皇帝爲她細心的畫眉,如此閨中之樂,只有皇帝與她,這是多少後宮的女人都奢求不來的!她不自覺環緊了皇帝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這樣的歲月若是定格住該有多好?
后妃之中,她容色並不出挑,且,她的性子靜謐,也不刻意爭寵,雖然皇帝曾言她容色上佳,可畢竟後宮美人如雲,她平日一顰一笑也很快淹沒於宮中其他容色絕佳的嬪妃中。只是她想也沒有想到,她平日乖張卻還招惹來了殺身之禍……
夜半子時,她執針線繡着一幅‘君王醉臥美人塌’,她想等皇帝明年的生辰送與皇帝,如此小女兒心態,他定會心疼她的……內堂外的燭火忽然熄滅,一片黑暗,她放要開口喚小宮女,卻被一個冰涼寬大的手掌捂住了半張臉,只聽到一個爽朗的男人道“奴才們送榮貴人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