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如瑄。”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
感時爲歡嘆,白髮綠鬢生……如瑄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
寂靜的街道,兩人的身影這樣一前一後地站着,許久沒有誰開口說話。
“百里城主。”如瑄仰起頭,看着天上明月:“是什麼風把百里城主吹來了蘇州?”
“沒想到,你會在蘇州。”百里寒冰的聲音……
“這天下說小不小,說大也是不大,湊巧遇到也是平常。”如瑄平淡地說:“不過,要是知道百里城主今日會來蘇州,我一定遠遠地避讓開,畢竟我是你逐出門牆的不肖子弟,見面只是徒增尷尬罷了!”
“如瑄,你……是不是……”
“百里城主多慮了!”如瑄勾起嘴角:“離開冰霜城也有不少時日,我也漸漸想清楚了。其實你當時那麼做理所當然,只是我畢竟少年氣盛,加上自以爲在你心中有些地位,一時覺得無法接受,纔會說出那些話的。”
百里寒冰不再接口。
“按理我應該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百里城主,只可惜你我必須形同陌路。”如瑄的聲音裡帶着笑意:“我們當沒遇見過對方最好,城主保重,如瑄告辭了!”
等了很久沒有回答,如瑄自顧自舉步走了。
他知道百里寒冰不可能跟來,離開的念頭也沒有半點遲疑,但是腳步卻不知爲什麼一步慢過一步。
有什麼地方不對……有什麼地方……心裡有個聲音對如瑄反覆念着……
如瑄終於沒能忍住,朝後望了一眼。
那時,如瑄對自己說:我只是看一眼!
後來,他也問過自己,如果那沒有回頭看那一眼,一切是不是再也不同……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最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那時,就算沒有感覺奇怪,他也會找個藉口回頭看的……
百里寒冰身影晃了一晃,幸虧及時把手中的劍撐在地上,纔沒有摔倒下去。
如瑄停了下來,然後轉身,沒有一絲遲疑地跑了回去。跑到百里寒冰面前,他伸手去扶,卻在指尖就要觸及衣衫時縮了回來。
“你受傷了嗎?”儘管如瑄覺得自己這麼問很蠢,他都想不出有什麼人能夠令百里寒冰受傷,但他還是問了,還是用一種無法掩飾的慌張語氣。
百里寒冰擡起了頭。
如瑄看到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嘴脣還泛着詭異的青紫,立刻知道他是中了劇毒,完全是依靠內力壓制毒性,才能支撐下來。
他伸手想要爲百里寒冰診脈,卻被百里寒冰擋住了。
“你不需救我。”百里寒冰盯着他的眼睛:“你和我不是形同陌路了嗎?”
“我學醫,本來就是爲了救人。”如瑄已經平靜了不少,回望着他的眼底一片坦蕩:“別說是路人,就算是仇人需要救治,我也不能*。只要可以,我什麼人都會救。”
百里寒冰雖然沒說什麼,但似乎對這答案非常滿意,甚至主動伸出了手。
如瑄在背後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他現在需要的是穩定平靜,而不是隻會抖個不停的手。
“竟是‘當時已惘然’!”如瑄的臉色變了:“月……”
那個名字哽在喉中,他一下子說不出來,但摁在百里寒冰腕間的手指,忍不住顫了一顫。
“就是那無涯閣主。”百里寒冰似笑非笑地說:“看來蜀中唐門已經是黔驢技窮,只能藉着月無涯的手來除去我了。”
“果然是他的手法……”如瑄的臉色極爲難看,說完這一句之後許久發不出聲音。
“我已經百般提防,卻被他一路引到了這裡,最終還是着了他的道。人說月無涯狡詐狠毒天下無雙,真是半點不錯。”百里寒冰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看得如瑄心頭一緊。
“月無涯是當世第一的用毒高手,這‘當時已惘然’更是……”如瑄說不下去。
“是連月無涯也沒有解藥的罕見劇毒。”百里寒冰替他說完:“看來唐家這次非但耗費萬金,更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讓月無涯答應親自動手殺我。”
“走吧!”如瑄不再說話,撐起了他的身子。
“去哪裡?”
“去我家裡。”如瑄讓他靠在自己肩上:“要先想辦法把你身上的毒壓制住,然後才能考慮解毒。”
“我知道這種毒根本無藥可解。”百里寒冰站在原地不肯邁步:“我剛纔看到你的時候,一直猶豫着該不該現身。想到這也許是最後一面,我才希望在臨死前能夠……”
“不用說了。”如瑄淡淡地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如瑄……”
“百里寒冰,我聽說你有一個兒子。”如瑄側過了頭來看他。
“是。”百里寒冰一怔,然後點頭:“取名如霜,才一歲多些。”
“你真的甘心這麼死了?”如瑄的眼瞳黝黑深邃:“你就沒有想過你要是死了,誰還能護着冰霜城和你年幼的兒子?”
百里寒冰深吸了口氣,終於不再堅持,讓他扶持着前行。
“如瑄,你變了許多……”
百里寒冰被扶着蹣跚前行,藉着月光如水,看見身旁的如瑄神情堅毅,與他記憶中溫吞和善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忍不住感嘆。
“這句話,你以前就說過了。”如瑄的目光始終看着前方:“時間不停過去,改變是很自然的事情。”
“真的是因爲時間改變了嗎?”百里寒冰隔了一會才說:“我剛纔看見了……那個肆意歡笑,擊節高歌的人,我幾乎不敢相信那竟是你。那時我就在想,也許我認識的如瑄並不是真正的如瑄,也許我真的從來就不瞭解你……”
“我知道你看似不拘小節,其實是個性格十分嚴謹的人,恭敬有禮才能討你歡心。”如瑄微彎脣角:“冰霜城規矩太多,如果表現得不好,我恐怕早就被趕出來了。”
“你說得很對!當初要不是看你乖巧懂事,我也不會讓你留在城裡。”百里寒冰也用手捂住了嘴在笑,笑得鮮血從指縫間嗆了出來:“沒想到你當時不過個孩子,卻已經懂得察言觀色。”
感覺到點點溫熱濺在自己臉上,如瑄卻是不爲所動,也沒有分神看他,只是扶着他的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氣。
“如瑄。”百里寒冰放下了手掌,極爲認真地說:“也許我不是完全瞭解你,但我不信你那些年裡溫柔貼心的性子全是假裝出來的。”
“說這些沒什麼意思。”如瑄停下了腳步:“我們到了。”
百里寒冰擡起頭,看見小橋流水,一座粉牆黑瓦的小小院落,有朦朧的光亮從虛掩的門扉透了出來。
藉着明亮的月光,他又看到了門上的題字。
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