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四十三

“我母親當年中了毒,我父親爲了救她,煉製千花凝雪而死。不過他們兩個註定了是同命鴛鴦,我母親沒有多久也跟着去了。其實那也不算什麼,只是叔叔當時受了很大刺激,他說救一人死一人,死了的那個倒也算了,但那個被救活的,餘生都會在歉疚痛苦中渡過,所以這種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少年嘆了口氣:“所以他立誓要找出化解毒性的辦法,還說若是做不到,就要讓煉製千花凝雪的方法在世間斷絕……但是誰想天意弄人,他最後還是應了衛家的毒誓,因爲千花凝雪而死了。”

越聽他說,百里寒冰的臉色越是嚇人。

“看城主你的樣子,我叔叔救的那個人,一定和你有關吧!”少年安慰他:“你也不用介意,那都是他自己願意的。他救的那個,一定是他在世間至愛,心甘情願用命交換的人,不需要別人爲他難過。”

“不要說了……”

“一旦決定煉藥救人,其實就是決定要用自己的命救另一個人的命了。不是至親至愛,又有誰會爲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去死?”少年站在棺木邊,對着死者大聲嘆氣:“叔叔啊!我真沒想到你這樣不解風情的人,最後居然會爲情而死,真當浮一大白……”

百里寒冰不想再聽他說下去,反手一劍刺了過去。

角落裡的黑衣高手似乎早有防備,在百里寒冰手指微動的時刻就撲了過來,在他劍尖刺到時,已經抱着少年退出了很遠。也是百里寒冰沒有真的起殺機,只是想要讓他住嘴。不然那黑衣人動作再快,恐怕少年也已經身首異處了。

直到百里寒冰收劍回鞘,那黑衣高手才把少年放回到地上。看着百里寒冰失魂落魄地出了門,少年的嘴角再次浮起冷笑。

“這世上一物有一物相剋,所以沒什麼有形之毒是不能解的。”他低聲地說:“這千花凝雪最多隻能算債,是不論什麼時候,遲早總也要還的情債。”

那如幽靈一般的黑衣人已經重新蓋好了棺蓋,站在一旁靜靜地候着。

百里寒冰,你不知道吧!其實如瑄他心裡一直愛着一個人,愛得很深很深。但那個人是如瑄不該愛不能愛,就算愛上了也不能說的人。他那麼無聲無息地深愛着,寧願痛苦難受也不想對方知道……那麼傻的如瑄,我想起了都會替他心痛。

百里寒冰,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真遲鈍還是假糊塗?因爲我不信你會不知道,你只是假裝自己不知道而已,因爲你怕失去他,就好像他不願意讓你知道,就是怕失去你……我想做什麼?我想讓你躲着他,避着他,一世不再見他。

因爲我很愛他,他卻讓我痛苦傷心,所以我要讓他和我一樣難受,甚至難受上百倍千倍,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唐家的人,心腸一向自私狠毒……

不過想想,我們三個人裡,始終還是如瑄最苦……他愛得太深太重,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讓他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爲你而死的。

百里寒冰,你有什麼好的?你有什麼好的……

“我有什麼好的?”百里寒冰站在如瑄的房裡,對着空蕩蕩的房間問着。

當然沒有人會回答他!

能夠回答他的那個人正躺在冰冷的棺槨裡,接着應該會被埋進漆黑的地下,也許用不了多長的時間,會變成了一堆白骨……

陽光照在什麼東西上,在他眼角折射出溫潤的光澤。他看了過去,看到牀頭上放着一雙蝶形的玉扣。

一隻完好無損,另一隻卻碎痕遍佈,明明是有人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把無數細小碎片拼貼到了一起。

“他說了什麼嗎?”百里寒冰站在牀邊,低頭看着那雙玉扣。

“昨天早上如瑄少爺沒有吐血,精神也比前些天要好多了。不過沒怎麼說話,一直都在看着這對玉蝴蝶。”一直跟着他的白兆輝就站在門外,聽到他問趕忙回答:“他只是對我說他身無長物,死後就把這隻完好的玉蝶換口薄棺,到時自然會有人來領他的屍身。”

“他提到我嗎?”

白兆輝沒有作聲。

“沒有啊!”

百里寒冰坐在如瑄的牀上,默默地看着那雙蝴蝶……

隔年正月,百里寒冰與謝揚風,兩位當世最負盛名的劍客決戰於泰山之巔。

謝揚風不知爲何功力大損,在落敗之後折斷了自己的佩劍,跳下了萬丈絕壁。跟着他一起跳下去的,還有月無涯……

月無涯跟着謝揚風跳下去的時候,說了句話:活着的時候我都纏着你不放,難道你以爲死了我就會放過你嗎?

百里寒冰眼看着他們一前一後跳了下去,聽那句話在自己耳邊縈繞不休。

死了也不放過……

他在崖邊站了很久,最後把冰霜城的傳世寶劍冰霜扔下山崖,轉身下了泰山。

在回到冰霜城之後,百里寒冰走進了劍室。他坐在窗邊攤開一直緊握的手掌,掌心裡是冰霜劍的劍穗。劍被他扔下了懸崖,但劍穗卻被他取了下來。

他看着劍穗上的飾物,忽然想起有一年,如瑄因爲練武不得法,連着幾晚高燒不退。那氣息奄奄的樣子嚇壞了所有人,連大夫都說要聽天由命,他一度以爲如瑄就再也醒不過來,急得不知怎麼辦纔好,只能跑到宗廟裡跪了一夜,請求百里家的先祖保佑如瑄平安。

幸好如瑄最終醒了過來,但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再也不許如瑄練武。他那時候想着,只要如瑄健健康康的,就算不會武功那有什麼關係,反正還有他在!只要有他在,誰能傷害得了如瑄?

到底是爲什麼?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偏偏居然是自己……把一直疼愛着,希望他平安健康的如瑄……如瑄……

冰冷的玉石忽然變得燙手之極,百里寒冰再也握不住,只能把它放在了桌上。

映着月光再看,青色的劍穗絲絲縷縷繞着那隻玉蝶,就好像要把那蝴蝶纏得支離破碎……他猛地站起身,仰倒的椅子又撞翻了一邊的案几。

一個裝着糖果的漆盒滾到了他腳邊,裡面裝着的綠色糖果全部撒了出來。

看到漆盒襯底的白布之下隱約露出了什麼東西,百里寒冰愣了一下,慢慢彎腰撿了起來。

盒底是一張疊好的信箋,他拿在手裡好一會,才展開看了。

上面是熟悉的字跡,只寫了寥寥幾句。

他的身世,他的苦衷,居然用這短短的話語就說了個清楚明白。那缺失的一味,原來也早就交到了自己手上。他希望自己能夠諒解,他說頓首拜別……好像聽見有人說話,百里寒冰擡頭看向門口。

他的手抖了一下,那張薄薄的信箋飄落到了地上。門大開着,銀輝遍地,月華似雪,卻是不見半個人影。

岳陽樓下洞庭湖邊,正是春暖花開的大好時節。

衛泠風卻手足冰冷頭暈目眩,宛如置身夢中。不是因爲舊病復發,而是爲了此刻扶着他的這個人。

冰霜城城主,天下第一劍客,這個人有着超凡脫俗的容貌,出神入化的武功,溫柔和氣的性格,不可計數的財富,是人人憧憬仰慕的出色人物。但在衛泠風眼裡,就算地獄中的牛頭馬面,都不及這人萬分之一的可怕。

“百里……寒冰……”他閉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這個耀眼奪目的人。

“是我啊!”百里寒冰聽到他喊出自己的名字,禁不住地笑了:“如瑄,看看你這樣子,這些年過得定然不太順心。你放心好了,今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我不要……”衛泠風才掙扎一下,轉瞬之間就被封住了穴道,立刻倒在他的懷裡不能動彈。

“我知道你看見我自然是很開心,不過你身子不好,千萬不要激動。”與十年前沒什麼改變的百里寒冰,在陽光中令人無法直視:“如瑄,我仔細想過了,你始終是我最疼愛的徒兒。從這一刻起,不論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我們就當全部忘記了可好?”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雖然覺得記憶慢慢淡去,雖然一切都好似前生的舊事了……但說忘記,又怎麼可能真正忘記呢?

可這個相隔了十年之後又再次出現的人,只是用好像談論天氣的口吻就要讓他把過去忘了,好像那根本算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只是場荒唐鬧劇。

衛泠風閉起了眼睛,覺得胸口那裡冷冷冰冰空空蕩蕩……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