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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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如瑄的院子……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藥材似乎還沒有整理完,翻開的書本就那麼放在桌上,倒好的茶水還在冒着熱氣。

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如同死寂般的安靜叫人覺得惶然不安。

“如瑄!如瑄!”他忍不住喊出了聲。

“是師父嗎?”幾乎是立刻的,就有人應了他。

聲音是從半掩着門的房裡傳出來的,聽到之後他鬆了好大一口氣,連忙走了過去。

院子裡陽光燦爛,可不知道爲什麼房裡卻像是夜半一樣幽暗。但種種疑惑在一看到在桌旁坐着的如瑄以後,立即被他拋到腦後去了。

“如瑄,你怎麼在這裡?”他三兩步跑到桌邊,拉起了如瑄的手,焦急又慌亂地說着:“你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

“我能去哪裡呢!不是一直就在這兒嗎?”如瑄淡淡地笑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

“不是,只是找不見你,我……”他緊緊地把如瑄的手扣在掌中:“如瑄,你不要一聲不響就不見了,我怕我會找不着你。”

“你找我做什麼?你不是說不想看到我嗎?”如瑄依然是溫溫和和,不緊不慢地說:“你放心吧!待會我就走了,你以後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你胡說什麼!”聽如瑄這麼說,他的臉都青了。“誰許你走的!不許走!你不許走!”

“我走了纔是好事。”如瑄輕輕地嘆了口氣:“等我走了以後,你就好好當你的城主,然後把我忘記了吧!”

“我不會讓你走的。”不知爲什麼,他不敢去看如瑄臉上的表情,但卻緊緊握着如瑄,片刻都不敢鬆開:“哪裡也不許去!如瑄,你哪裡也不能去……”

“其實你都是知道的,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走,你知道我對你……”如瑄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在你身邊,只會讓你覺得痛苦難受。”

“不!”他心慌意亂地把如瑄抱在懷裡:“只要能讓你留我身邊,不論怎樣都行!就算你不把我看做師父……就算……就算你是把我看做……”

如瑄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嘴脣,他低下頭,看到如瑄臉上帶着微笑,卻是對他搖了搖頭。

如瑄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幽暗的房間裡迴盪:“不要說!不要說那些會令你自己後悔的話。”

他半跪在地上,把頭埋進如瑄的胸前,覺得心中一陣陣的絞痛。

“好了!這十年二十年,不都轉眼就過去了嗎?”如瑄的手指撫過他的頭髮:“我答應你,等到我們再見的時候……等到那個時候……”

他茫然地擡起頭,疑惑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如瑄。

“如瑄,我們就要走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我已經等了這麼久,你還沒有同他說完嗎?”

“已經說完,這就來了。”如瑄對着屋外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來,低頭對他說:“師父,她來接我,我要和她一起走了,你放開我吧!”

“慢着!”他顧不得會傷到如瑄,一把扣住瞭如瑄的脈門:“不管是誰,今日裡都休想把你帶走!”

“百里城主,我知道你向來都不講道理,可這一回卻是由不得你來決定了。”門外那人的聲音嬌美動聽,言語卻是犀利尖銳:“如瑄在很久以前就答應過我了,你也知道他是個守信的人。所以,他今天一定會和我走的。”

“那又如何?”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除非你有本事把我殺了,否則休想在我面前把他帶走。”

“你怎麼到現在還是這麼自以爲是呢?你以爲只要仗着你那絕世武功,就能夠解決任何的問題嗎?”那人不驚不怒,卻是笑了起來:“百里寒冰啊百里寒冰,過了這麼些年,你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那笑聲帶着詭異陰森,只聽得他心中一片冰涼。

“師父,你不要這樣。”如瑄的臉上滿是爲難:“我的確早就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走的。讓她空等了這麼多年,已經是很對不起她,我不能……”

“住嘴!我說了我不許我不許!”他幾乎是失控地大聲喊着:“你是我的!我不許你走!你聽到了沒有!”

等到看見如瑄愕然的表情,他才醒悟過來自己說了什麼。

“我……我是說……”他心裡慌張極了,連話都說不完整:“如瑄,我……”

“我明白,你是在爲我擔心。”如瑄嘆了口氣,從他不知不覺放鬆的手中掙脫了出去:“不過你放心,她一定會照顧好我,我也會好好待她的。”

等他回過神來,如瑄已是不見了蹤影。

“如瑄!”他一躍而起,追出了門外。

如瑄正站在院中和人說話,那人似乎輕聲抱怨了幾句,如瑄連聲陪着不是,頰邊的梨窩若隱若現,笑得不知多麼溫柔……

他心口一悶,一聲如瑄哽在喉中,怎麼也喊不出來了。

“你和他說清楚了沒有?”依稀聽見那人在問:“他可是個糾纏不清的人,要是沒說清楚,不知會有多麼麻煩。”

“不礙事的。”如瑄朝他這裡看了一眼,低下頭去安慰那人,還用手撫過那人漆黑的頭髮:“我答應過你,就一定會跟你走,他攔不住我們的。”

這句話還在他耳邊隆隆作響,那個佔了如瑄目光的人突然回過頭來,露出了一張傾國傾城的美麗容貌。

“你!你是……”他乍見之下,不免大吃一驚:“顧紫盈!”

“百里城主,許久不見了,這些年你過得可好?”顧紫盈笑靨如花:“沒想到一場夫妻,你竟然這時才認出了我,真叫我好生難過。”

可她笑中滿是洋洋得意,哪裡有半點難過的影子。

“你不是……不是已經……”他有些糊塗,想不明白過了這麼多年,顧紫盈怎麼還會是雙十年華的樣貌。

“誰死了誰還活着,對你來說又有什麼重要的?”顧紫盈冷冷地瞪着他:“你百里城主只要自己稱心如意,什麼時候關心過別人的死活了?”

“如瑄你快過來,她絕對不是紫盈。”他心中殺意頓現,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我的夫人顧紫盈早就已經死了,不管她是人是鬼,居然敢冒用我夫人模樣,我一定不會輕饒了她。”

“夫人?不知道的人聽起來,或許還以爲你對你的夫人有多麼情深意重呢!”顧紫盈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不過百里城主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夫人喝下毒酒之後,你可是眼睜睜看着她嚥了氣的。那時候……你就坐在她身邊,看着她掙扎痛苦七竅流血,直到她變得冰涼僵硬,確定再沒有生還的可能,才叫人進來收屍打掃……從頭到尾,你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更別說傷心痛苦了。這種鶼鰈情深的程度,還真是讓人覺得害怕呢!”

他心裡一慌,急急忙忙地看向如瑄。

如瑄卻沒有在看他,而是神情漠然地望着別處。

“如瑄,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他吸了口氣,爲自己辯解:“紫盈她是因爲,是因爲……”

“她想下毒害你在先,所以這也不能怪你。”如瑄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是……但是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結髮妻子,你又怎麼能忍心……”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顧紫盈掩嘴笑着:“不過倒也不是全爲了顏面聲望,他是擔心我會不顧一切地跑去找你,那麼他與你之間,定然會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反而我死了不但永絕後患,他與你的嫌隙隔閡也有了轉圜的餘地,簡直就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簡直一派胡言!”他撮指成刀,眼中殺氣再也隱藏不住:“如瑄你過來,讓我殺了這裝神弄鬼的瘋女人。”

“好啊!那你就殺吧!”顧紫盈眼波流轉,笑着靠到了如瑄的肩上。“可不管我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從今往後,如瑄再也不會留在你身邊了。”

他正要發難,耳中卻聽如瑄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顧紫盈爲如瑄披上了一件紅色的衣裳:“如瑄,我們走吧!”

那紅色豔得刺眼,他眨了下眼睛,這纔看清顧紫盈身上穿的紅衣也同樣繡着龍鳳呈祥,分明就是嫁衣喜服……他腦中轟然作響,眼前昏花一片。

“師父。”隱隱約約聽到如瑄說:“我這就走了……”

百里寒冰猛地驚醒,睜開的眼中滿是殺氣,但他眼前卻只是一室幽暗,根本不見半個人影。

他靜靜地僵坐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那不過是一場惡夢罷了,他不由得舒了口氣,想要試着閉目調息,收斂起心中的殺意。

只是那夢境未免太過真實,尤其是顧紫盈爲如瑄披上喜服……想到叫人怒火中燒的場面,正在經絡中運行的真氣一時走岔,他連忙點了數處大穴,才把翻騰的氣血硬生生壓了下去。

汗水順着發稍不斷滴落在衣襟上,他劇烈地喘着氣,死死盯着掛在自己胸口的蝴蝶玉扣。

突然眼角閃過一抹詭異藍光,百里寒冰凝神望去,卻看見從半開的窗戶裡,正飛進一隻藍色的蝴蝶。那蝴蝶非但比普通的蝴蝶大上許多,顏色也異常豔麗,在昏暗的屋裡很是醒目。

原來只是蝴蝶……他一陣恍惚,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自從如瑄和白漪明從城裡憑空消失之後,已經過了整整半個月,這半個月裡,他幾乎滴水未進,不眠不休地四處尋找,甚至動用了朝廷之力,幾乎查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鎮。偏偏到了現在,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到底是什麼呢?”他仰頭望着屋樑,喃喃地問着自己,腦海裡卻是一片空白。

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每當準備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的時候,他想到的只有如瑄那身沉重傷勢,哪裡還能有什麼鎮定冷靜?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讓人心裡空空蕩蕩的。

以爲如瑄愛靜,所以當年特意爲他挑了這樣一處僻靜院落給他,可爲什麼從來就沒有發現,這個地方簡直靜到了死氣沉沉的地步。如瑄孤孤單單地獨居在這裡,冷冷清清地獨自長大,可自己卻從來沒有注意過這是個多麼寂寞的地方……

遠處隱約傳來了陣陣歌聲,百里寒冰仔細分辨,似乎聽到有人正在低吟淺唱。那歌聲斷斷續續,婉轉淒涼,總覺得在哪裡聽過……

“經霜不墮地,歲寒無異心。適見三陽日,寒蟬已復鳴。感時爲歡嘆,白髮綠鬢生……”他跟着那吟唱之聲唸了一段,一時間茫然更甚。

那蝴蝶扇動翅膀,綽綽約約地在屋裡盤旋迴繞,在它飛過的地方,好似有星星點點的光芒灑落下來……百里寒冰茫茫然地望着,心底突然生出了一個絕望的念頭。

若是再也找不到如瑄……怎麼辦?那怎麼辦?要是永遠也找不着如瑄了,那該怎麼辦纔好?

百里寒冰僵直地站起身來,忽然朝自己身前劈出一掌。

掌風掃過之處,那隻藍色的蝴蝶從中一分爲二,飄落到了地上。百里寒冰閉起眼睛,長長地呼了口氣。直到他確定耳邊細語低吟不復存在,才低頭去看碎落在腳下的那隻蝴蝶。

換了其他時候,這種迷幻之術又怎麼能動搖他的心志……只是此刻幻象已消,他心中的焦躁痛苦卻不知爲何還是沒有絲毫減退。他望着那隻蝴蝶,突然之間想起那天自己把補好的玉扣給如瑄的時候,如瑄說的那些話。

他那時聽得糊塗,但是此刻卻突然有些懂得了如瑄的意思。

玉扣碎了可以用黃金鑲嵌彌補,但是這世上的另一些東西,卻是毀壞之後再也沒有辦法回覆如初……

院中輕微的聲響驚動了他。

“我說了任何人都不能踏進這院子半步。”他心中正在煩躁,頭也不擡地冷聲說道:“給我出去,不許再過來了。”

沒想到那腳步猶豫了半天,居然沒有退開,而是慢慢地挪進了屋裡。他皺了皺眉,瞪了一眼那個平時怕極了自己,今天卻不知爲什麼主動靠近的孩子。

不知爲什麼,他每次只要一看到這個孩子,便會從心底生出不想親近的感覺,若不是如瑄那樣堅持,他又怎麼會把這孩子收做義子?

“你過來吧!”百里寒冰看着那孩子臉上過於謹慎的表情,眉頭忍不住又緊皺幾分。“可是有事找我?”

百里如霜抿着嘴脣,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你是在擔心如瑄嗎?”一想到這層,百里寒冰放柔了表情:“他不會有事,我會把他找回來的。”

百里如霜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後卻還是搖了搖頭。

“沒人逼你說話,你大可以一輩子不出聲。”百里寒冰冷眼望他:“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你可以走了。”

說完之後,他就自顧自地走到牀邊,對着空空的牀鋪發起了呆。

“……爹……”寂靜無聲的房間裡,響起了生澀細微的聲音。

“我不是你爹。”他冷冷地說道:“若不是如瑄求我,我根本不會收什麼義子。”

百里如霜的臉色一片蒼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他的冷漠之中化爲了烏有。

“不過,如瑄爲什麼待你如此特別?”百里寒冰用手輕撫過染血的牀枕,喃喃地問道:“他跪在面前求我,說你是故人之子……仔細看你的樣貌,倒是有幾分熟悉,莫非是我也認識的故人,那又會是哪位故人呢?”

百里如霜的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城……城主……”他深吸了口氣,把原本藏在身後的東西放到了桌上:“這個……這個是如瑄少爺給我的,說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讓我悄悄放到您的書房裡去。可他那時候的樣子好奇怪,我……”

百里寒冰轉眼看去,頓時就呆住了。

百里如霜只覺得眼前一花,桌上的書就不見了,再一看卻是到了百里寒冰的手裡。

“這……”百里寒冰的手似乎是在發抖:“這是……”

那是一本不厚的書冊,紙頁嶄新整潔,似乎是新近裝訂而成,在封面上有兩字繁複古篆。翻開之後,裡面的字跡雖然工整端莊,但轉折中不難看出飛揚靈動,儼然是如瑄所寫……

施針用藥的手法如此冷僻獨到,定然是漳州衛家的後人。衛家有一劑家傳奇藥,能夠生死人肉白骨,解盡天下奇毒,這“當時已惘然”自是不在話下。小公子氣虛體弱,只怕等不到我把解藥制好,既然有這樣的機緣巧合,百里城主又何必冒險捨近求遠呢?

你不知千花凝雪於我的意義,所以我不恨你。但也正是因此,我無法原諒你那麼做。

我投入你門下的確是存心不良,但你這次也騙得我很慘,算是扯平了好嗎?現在一切都跟着那本書燒成了灰,不如我們也從頭來過……好嗎?

“藥毒……藥毒記篇……”

“城主……沒事我先出去了。”百里如霜看他自言自語,神情瞬息萬變,心裡覺得惴惴不安,但是退到門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他們說如瑄少爺不回來了,他真的……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

百里寒冰渾身一震,從一片混亂的意識中驚醒了過來。

“他會回來的,這點你不用擔心。”看到百里如霜要出去,百里寒冰喊住了他:“劍譜和心法都刻在祠堂牌位後面,你若高興就自己去學。還有,祠堂裡的那把劍你也可以取走,從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我可能要離開一陣,我不在的時候城裡的事情就由你作主。”

“什麼?”百里如霜一下子愣住了。

“既然姓了百里,冰霜城遲早會交到你的手上。”百里寒冰揮了揮手,示意他不用多說:“你雖然年歲小些,不過心智倒是不俗,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百里如霜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百里寒冰目送他走遠,重新把視線移到了手中的書冊上。

“如瑄……”他用手指摩挲着之上的字跡,想象着如瑄一筆一劃仔細書寫的模樣:“你是不是不想再回來了?是不是我再怎麼傷心難過,你也不管不顧了?你怎麼可以這樣……我不是告訴過你的,不可以去我聽不到看不見的地方……”

就像是應合他的話語,窗外竟然又飛進了一隻蝴蝶,同樣的豔藍妖異,同樣閃爍着點點磷光。百里寒冰有了前次的經驗,立刻屏氣凝神,但又覺得這蝴蝶來歷蹊蹺,也就不急着除去。

只見那蝴蝶飛了一會,又繞着牀鋪盤旋了許久,最終停在了他身旁的枕頭上。百里寒冰正在奇怪,窗外又接二連三飛進了同樣的藍色蝴蝶,而且無一例外地停到了牀枕上,就算伸手趕走,下一刻又回到了原地。

百里寒冰想了一想,將書冊貼身放好,決定沿着蝴蝶飛來的方向一路尋去。

一種無法言喻的怪異感覺,讓如瑄從舒適的昏睡中驚醒了過來。

就像是無數細小的葉片,在不斷輕觸着他的臉頰雙手。勉強伸手揮開,瞬間又糾纏過來,不論怎麼側轉揮趕都擺脫不了,令他很是難受。

輾轉之間他的神智漸漸清醒,渾身撕裂般的痛苦也隨之明顯起來。他側躺着蜷攏起身軀,試圖忽略那種讓人厭惡的觸碰和疼痛。

“這可怎麼好啊!”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幽幽地傳進他的耳中。“看這樣子,就算能夠換血續命恐怕都熬不過去了。”

那“換血續命”四個字,使得再次昏沉的如瑄,猛然睜大了眼睛。雖然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卻在心中勾勒出了這個聲音主人的樣貌。

“無思……”

“你怎麼會用千年血蔘?”半蹲在他面前的無思大聲地嘆着氣:“簡直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混帳之極!”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吃力地撐起身子。

“這雙眼睛算是廢了。”無思把他抱到一旁的樹下,指尖搭着他的腕脈仔細辨認了片刻,又嘆了口氣:“我還以爲是用什麼特別的法子剋制藥性,原來還是換血續命。”

他說話總是不急不徐,但是手卻一點也不慢,在這一句話裡已經是在如瑄的頭頸大穴處下了數針。

“我也是這幾年纔有這樣的想法,看來替你施術換血的大夫,比起我來要高明多了。”無思撩高他的衣袖,看着他從手肘一直向上延伸的數十條細長傷痕。“這法子說來簡單,實行起來萬分兇險,一不小心就是兩者皆亡的後果。而且就算至親血脈也十有八九相沖難容,你能活下來簡直不可思議。”

等他起出金針,如瑄咳了幾聲,吐了一大口的濃濁黑血。

“千花凝雪之毒雖然無藥可解,但是我們衛家的人自幼年時起,每年都要服用一顆‘千花’,你出身千蓮宮,自然知道千花的效用。”

“是啊!”無思目光驟然一亮:“千花凝雪之毒只行於血脈,你常年服用‘千花’,所以毒性發作非常緩慢,所以只要在毒性深入臟腑之前,能夠施行換血之術,那麼就能救你的命了。”

“不對!”他才說完,卻又搖了搖頭,反駁自己的推論:“要是那樣的話,你身上殘留的毒性又是從何而來?”

“那是因爲當年在緊要關頭被人打斷,所以……是我連累了阿珩,要不是爲了救我,他也不會……”

“你和衛珩只是叔侄而非兄弟,照理說血脈相和的可能少之又少。”無思卻沒功夫理會他的心情:“要是真的,那未免太過湊巧。”

“當然不是因爲湊巧,而是阿珩盜取了千蓮宮的傀儡枝……”

“不可能的!”無思突然間面色大變:“那五離血煞陣非比尋常,如果陷入陣中,武功如百里寒冰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衛珩怎麼可能闖得過去?”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阿珩的確得到了傀儡枝,方能施展換血之術。千蓮宮號稱東海聖殿,果然有超越世俗的神奇之處。”如瑄的灰白的臉色又暗了幾分:“不過真沒想到,我最後見到的人居然是你,你又爲什麼會孤身一人在這深山荒野呢?”

“我聽說衛珩已經失蹤多年,是生是死無人知曉,而傀儡枝遠在東海,一來一回至少也要一個多月,能否闖過五離血煞陣更是未知之數。”無思沒有回答他,而是用一種惋惜沉重的口氣對他說:“何況毒性早已散入五內,就算能夠再換一次血,至多延上三五年的性命……”

“不行!”如瑄斷然說道:“爲了自己能活上三五年,要別人陪上性命,這種事決不能做。”

“我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說的。”無思笑了起來:“你們衛家當年費盡心力離開千蓮宮,還立下那樣狠毒的誓言,不過是想要擺脫代替他人赴死的命運,可沒想到終究是白忙了一場。”

“我倒不這麼看。”如瑄閉起了眼睛:“心甘情願替人赴死和被當作救命良藥,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這倒也是。”無思長長地嘆了口氣:“只不過卻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看到你慷慨赴死。”

“我願意告訴你,需要什麼藥物才能將千秋花融入嬰兒血中。”

“這可是隻有衛家和千蓮宮主人才能知曉的秘密。”無思神情一動:“你的條件又是什麼?”

“我本以爲自己要一個人死在這裡,沒想到還能在臨死之前遇見你。”如瑄淡淡的說:“我只求你,在我死後把我的屍骨焚化,以後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無思想也沒想,就一口拒絕了他:“對我來說,比起這個藥方,天下第一劍客的承諾顯然更加誘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思反問他:“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站在這裡?”

“爲什麼?”

“當然是爲了找你。”無思輕輕一笑:“百里寒冰說我只要能救得了你,什麼條件他都會答應,天下第一劍客的承諾何許珍貴,我又怎麼能辜負他這一番美意呢?”

如瑄駭然擡頭。

“如果你想要避開他靜靜等死,這裡實在不是一個多好的地方。”無思嘆了口氣:“不過你目不能視,也不可能走得太遠。”

如瑄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一把拽住了無思的衣服。“這是什麼地方?”

“你以爲是什麼地方?”無思緩緩地看了一眼周圍,然後遙遙望着山脊下隱約可見的莊園屋宇。“難道說你並非自己來此,而是有人把你帶來這裡的嗎?”

“我只是問你,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不如讓百里城主來回答吧!”

如瑄的手猛地一顫,無力地垂落下來。

“百里城主,人我幫你找到了。”只聽見無思在說:“至於救治……請恕我有心無力。”

無思踩着樹葉,腳步漸漸遠去,四下裡再無人聲,只有越來越多的撲簌怪聲。如瑄聽得出那是什麼東西拍打翅膀的聲音,這些東西成羣結隊在他四周盤旋飛舞,把他圍在了中間。

如瑄不禁有些恍惚起來,覺得方纔可能只是錯覺,根本沒有無思也沒人和自己說話,只怕是迴光返照時的迷亂幻想所致。只是爲什麼在這個時候,自己還會去想到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有些翅膀也不知是觸腳的東西碰到他的臉頰,就如同不久前的那種感覺一樣。

不過這次沒有等他擡手揮趕或者躲避,只是一陣冰冷的微風,在他頰旁鬢邊擦過,那些叫人厭惡的聲音和感覺就立刻不見了蹤影。

他等了一會,覺得一切真是出於臆想,忍不住長長地呼了口氣。

可是下一刻,一隻冰冷的手毫無聲息地撫上他的臉頰,頓時讓他那口還沒有吐完的氣哽在喉間,化作一陣劇烈的嗆咳。感覺胸中血氣翻騰,他急忙擡起手想要把嘴捂住,可還是慢了一步,只來得及覆蓋在那隻冰冷的手背上。

血一定濺了身旁的人滿手滿身,情景一定很是嚇人,所以停下之後他急忙解釋:“那只是些淤血,雖然看起來挺嚴重的,不過沒什麼要緊。”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替他擦去了脣鼻之間殘留的血跡,然後那冰冷手指緩緩移動,輕觸着他緊緊閉起的雙眼。

“看不見了?”聲音雖然還算平靜,但是那隻手卻抖得叫人心裡發慌:“有這麼嚴重嗎?”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如瑄心神不定地轉移話題。

“我只是跟着這些蝴蝶。”百里寒冰在他身旁坐下,扶着他靠在自己懷裡:“是些奇怪的藍色蝴蝶,剛纔在這裡聚集了很多。”

“藍色的嗎?對……應該是千蓮宮的蠱蝶。”如瑄喃喃地說:“蠱蝶對‘千花’的味道很是敏銳,就算相隔千里也能追蹤……就連千蓮宮裡都爲數極少,無思倒真有本事,居然能在宮外培育出來。”

“如瑄。”這時再也沒有什麼能讓百里寒冰的目光移開,更不用說那些早就變成一地殘碎的蝴蝶了。“東海的千蓮宮裡,是不是有能夠治你的藥物?”

“這裡離冰霜城並不遠,是嗎?”

“我不是對你說過,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爲什麼不相信我?”

“這裡就可以了,這裡的話……”

“如瑄!”

“千蓮宮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燒成了廢墟,哪裡還會有什麼救命的神藥,餘下的不過是些被刻意誇大的傳聞。況且無思此人城府詭秘,他的話還是不要相信的好。”

“你是要讓我就這樣看着你,什麼都不做嗎?”

“師父,真的已經夠了。”如瑄睜開了眼睛:“我們家的人活過四十歲就是長壽,這麼看起來我其實也不算短命。”

“可是我不願意。”百里寒冰低下頭,緊緊臉貼着他的臉頰:“如瑄,我最近時常會感到害怕,常常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只要一想到再也看不見你,我就害怕得不知道怎麼辦……”

“就算朝朝暮暮相伴,也免不了有一日死別生離。你和我不過是……”

溫熱的水珠滴在他眼下,沿着臉頰一路滑落,停在了他的脣角……又鹹又澀的味道從脣邊穿透進來,那種味道就像是……淚水。

“師父……”他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臉頰,卻想不到真的沾上了溼潤:“你……”

“可是爲什麼呢?爲什麼我現找到你了,卻更加害怕了呢?”百里寒冰的嘴脣緊貼着他乾枯凌亂的髮鬢:“如瑄,你不是真的想離開我,你不是真的要丟下我一個人的,對不對?”

他伸出手去,差點忍不住要去擁抱那個緊緊摟着自己的人,只差一點……

“師父,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可是有些事始終沒有辦法強求的。”但他忍住了,甚至還很灑脫地笑了一笑:“這樣吧!如果來世有幸,但願你我可以……可以……”

可以怎樣呢?可以暮暮朝朝?還是陌路天涯?來世……多麼遙遠又渺茫難測的來世……

“我不要什麼來世,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可以了。”百里寒冰側過頭來,近在咫尺地凝視着他已無神采的雙目:“你對我來說,比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千百倍……”

“師……師父……”溫熱的吐息近在咫尺,如瑄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是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撫上如瑄消瘦蒼白的臉頰:“我只是想和一個人朝夕相伴,時時刻刻守在他的身旁,不願被別人分去他的目光。當我看到他受傷流血,心就會痛得厲害,恨不得能夠以身相替。他有一天突然消失不見,我發了瘋一樣四處尋找……如瑄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對這個人,到底是懷着怎樣的感情呢?”

“不……”如瑄直覺地往後退避,卻逃不出那環繞着他的溫柔禁錮。

“我只當自己對你,不過是一個師父對徒兒的偏愛呵護,可是剛纔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

“不要!”如瑄猛地喊了一聲,聲音大得把兩個人都嚇到了。

“你不要再說了。”一片寂靜之中,如瑄半垂下眼簾,輕聲地嘆了口氣:“從我知道自己對你生了情意開始,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在這些年裡,我什麼滋味都已嘗過,對這份感情也早沒了奢求……”

“你不相信我嗎?”

“我不是不信!”如瑄的情緒激動起來:“可爲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爲什麼……”

百里寒冰用力地摟着他,大聲喊叫着無思的名字,手忙腳亂地擦拭着從他嘴中涌出的鮮血。

散發出奇特異香的鮮血順着他微張的嘴脣,不斷流淌滴落,就像身體裡所有血液都在爭先恐後地往外奔逃。但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有多麼痛苦……然後,他漆黑許久的視野中,似乎出現了模糊的光亮。

他彷彿看到了讓自己魂牽夢縈一世,卻始終如明月般遙不可及的人,正用一種哀慟絕望的目光凝視着自己。

“我沒事……方纔無思幫我封住了心脈,我暫時不會有事。”鮮血越流越多,他也越說越是吃力:“我只是走得太久,有點累……你彆着急,讓我睡一會就好……我……我還有好多話……等我……”

“如瑄,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讓他們……我讓你喜歡的人都去陪你,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孤單了,好不好?”

不好,怎麼能這樣呢!

“可是……那些人總是纏着你,是不是太煩人了?還是不要……”

他定了心,決定還是好好睡上一覺,其他的事等醒來再說。

“如瑄,如果是真的……你害不害怕?”

怕有什麼用?

“我不怕,剛纔看到你吐血我還在害怕,現在一點也不怕了。”

是啊!你別害怕……

“如瑄,你冷嗎?”

不冷。

“那麼我呢?”

嗯?

“你不要他們陪你,那讓我陪着你好不好?”

這是……在說什麼……

“如瑄,我陪着你,不論去什麼地方,不論在哪裡!你讓我陪着你,好不好?如瑄,我們會朝夕相伴……所以你不要怕,我就在這裡,我會陪着你的……”

意識漸漸恍惚飄散,他倚在溫暖的懷裡,聽着優美柔和的聲音,幾乎立刻就要睡着了。雖然想要回應,卻連手指都懶得動上一動。

等醒了,再好好問一問吧!

不過……他好像說了朝夕相伴,如果能夠那樣的話,那該多好。

朝夕朝夕……日夜……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