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穿過卵石鋪成的小徑,如瑄把百里寒冰扶進了自己的房間。
風吹過窗外的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那些細細長長的影子在白牆上搖曳婆娑。
如瑄動作迅速地剔亮燭火,從書架上取來了藥箱。
“這裡真是風雅,一點也沒有江湖氣息。”滿架的典籍,牆上的字畫,淡淡的竹香,百里寒冰把目光放回瞭如瑄的身上:“看來你很逍遙。”
“我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成江湖人,在這種地方生活再好不過。”如瑄扶他在牀上躺下,動手解開他的外衣,說話間已經在他胸口附近紮了五六根銀針下去。
百里寒冰連着吐了幾口血出來,如瑄取出藥丸在冷茶中化了讓他喝下。
百里寒冰想要說話,如瑄卻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
如瑄撩開百里寒冰的衣袖,沿着經絡一路扎針,眼見着毒性化爲實質的豔紅色被迫在下臂處後。才從藥箱中取出鋒利的小刀,在燭火上略微淬過,一刀劃開了百里寒冰的手腕。
沒有噴薄而出的鮮血,如瑄在刀口處細細看着。
有一陣風吹過,懸在窗前的風燈竟然熄了,牀邊的蠟燭也閃爍了一陣。
如瑄依舊細細在看,明滅火光讓他的眉目深邃難辨,也讓百里寒冰看見了他鬢邊絲縷斑白。
指尖挑開梳理整齊的鬢角,一絲一絲的銀色摻在烏黑的發間,看上去格外分明。
“如瑄,你什麼時候……有了白髮?”百里寒冰的表情有些迷惘。
如瑄側過頭避開他的碰觸,深深的眼裡像是有什麼,也或者什麼都沒有。
百里寒冰一怔,不自覺地收攏了手指,慢慢地把手收了回來。
“我只能暫時壓制毒性,真要解毒還需費些功夫。”如瑄縫好傷口,用潔淨的白布一層層纏繞,最後輕輕地打結固定。
“其實……”
“必須立刻回冰霜城去,所需的藥物只在那裡纔有。”如瑄把銀針一根根拭淨之後收回針袋。
“不行!”百里寒冰並不同意:“月無涯被我重傷,此刻就算不死也自顧不暇。但唐家一定在附近佈下了天羅地網,絕不會讓我活着回冰霜城。”
“那你準備怎麼做?”如瑄問他。
“一旦唐家的人找到這裡,連你也會受到牽連。”百里寒冰坐了起來,取過倚在牀頭的長劍:“城裡後援的人馬應該快要到了,只要能夠避過唐家的人,很快就能脫離困境。”
“你現在功力剩下不到一成,要避開唐家那些擅長追蹤的高手,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裡,說牽連也已經晚了。”如瑄站起來,突然話鋒一轉:“靖南侯和我還算有些交情,他也許會願意把鐵衣親衛借我一用。”
“你是說鐵衣慕容……”百里寒冰聽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片刻。
“鐵衣慕容”是令人振聾發聵的四個字。
當年幼主繼位不久,南疆外族大肆叛亂,朝廷軍隊節節敗退,叛軍直逼京師。叛軍殺到皇城外時,整個皇宮亂作一團,臣子們不是勸幼帝大開宮門就是進言棄城出逃。
誰也沒有想到,當時不滿二十歲的世襲逍遙侯,一直被看成紈絝子弟的慕容舒意竟會在危及關頭挺身而出。他非但把極力主張降敵的右相斬於殿前,又在宮牆上引百石鐵弓,一箭射殺了南疆首領。
領兵平定南疆之後,慕容舒意忠義善戰名揚天下,皇帝尊稱他爲王叔,要封他做定國鐵衣王。他這個大功臣卻毫不領情,自願跑到遠離權力中心的江南,當起了閒適逍遙的靖南侯。
不過雖不在朝,卻沒人會懷疑當今天子對慕容舒意的敬重。唐家要仰仗朝廷的鼻息,慕容舒意是他們怎麼也得罪不起的人物,如果有慕容舒意的鐵衣親衛護送,一路上自然是不需有任何的擔憂。
“這想法並不實際。”百里寒冰有其他的顧慮:“我和唐家的恩怨多少牽扯到宮廷,靖南侯總是和天子一家,未必願意插手。”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如瑄已經走到門邊,聽他這麼說就回頭答他:“我自有打算。”
百里寒冰愣了一下,回過神發現已經不見了如瑄的身影。
庭園寂靜。
百里寒冰坐在牀頭,看着牆上的一幅字。
如瑄爲人溫和內斂,寫出來的字卻是龍飛鳳舞,宛如狂草一氣呵成。那種飛揚豪邁的氣勢,和他的性格簡直是南轅北轍。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百里寒冰輕聲地念了一句,就低頭不再去看,而是把劍放到膝頭,細細地撫過鞘上的紋路。
目光滑過枕邊放着的梳子,就想到了如瑄的白髮。想到白髮,接着就想起了那個眼神……
到頭來,也說不清是誰,讓我誤了這一生……
牀頭燃着的燭火不知什麼時候也被風吹熄了。百里寒冰閉上了眼睛,手指緊緊地扣住了劍鞘。
細碎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了過來。
“百里城主。”如瑄總是輕柔的聲音響起:“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這就要走。”
百里寒冰慢慢鬆開發白的手指,張開了眼睛。
如瑄站在門外。
冷色的月光落在他清秀的眉目之間,好像平添了幾分柔和暖意。
雖然物事人非,但百里寒冰眼中所看到的,依稀彷彿還是在雪夜裡遇見,那個凍得神智不清,卻有着溫暖目光的孩子……
天快亮的時候,如瑄駕着馬車出現在靖南侯府門前。
“是瑄公子啊!”門房倒是認得他:“您是來找侯爺的吧!真是不巧,侯爺晚上出的門,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知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這可就……”門房正要搖頭,卻看見熟悉的一隊人影晃晃悠悠從對面街角走了過來,連忙說:“您瞧,那不就是我家侯爺嘛!”
慕容舒意沒有坐在轎子裡,倒是走在隊伍前面,遠遠也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如瑄。
“侯爺。”如瑄迎上去草草地行了個禮。
“你不是說倦了嗎?”慕容舒意帶着幾分酒意,疑惑地問:“跑來我家做什麼?”
“我有事找你幫忙!”
“什麼事?”慕容舒意看他神情嚴肅,立刻有了興趣。
“我即刻就要遠行,但是路途不太平坦。”如瑄不想浪費時間:“特意來借侯爺的鐵衣親衛一用。”
“路不平坦?”慕容舒意皺了下眉:“你要把我的親衛拿去路上墊坑不成?”
“事情緊急,我沒有心思和侯爺說笑。”
“難得見你這麼認真啊!”慕容舒意環抱雙臂,目光在如瑄和馬車上來回移動:“我能不能知道是爲了什麼?”
“行還是不行?”如瑄直接就問。
“就憑你我的交情,今天你如瑄對我開了口,我無論如何都得答應!”慕容舒意笑了幾聲:“不過……在那之前,你就算不想說前因後果,也總要滿足一下我的好奇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