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聲令下,衛泠風只能捲起鋪蓋搬到離皇帝寢宮暢悠宮很近的一處地方,隨時等候着傳召。

天氣剛剛晴好了兩日,初五這天,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衛泠風坐在窗前,遠遠看着暢悠宮的金色飛檐。

他雖然沒有刻意去聽那些在這宮裡早就傳得沸沸揚揚的秘聞,但是多少在不經意間知道了一些。

至於從來不好男色的皇帝,爲什麼會爲了一個男人差點把天下攪得天翻地覆,衛泠風的心裡自然也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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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衛泠風不是個多嘴多事的人,比起關心帝王家的隱秘,他更希望安安穩穩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只盼着過幾年能帶着積攢下來的俸祿離開總有是非的皇宮,在江南的一處小城裡開一家不大的醫館,終老在那青山綠水之間。

但是這幾日以來,不知爲什麼,衛泠風突然覺得這已經篤定的人生,似乎……開始遙遠起來……

“衛太醫!”有人在門外喊他:“顧公子覺得身子不適,請您過去看看。”

“就來。”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藥箱,腳步匆匆地跟着來傳喚的內侍往暢悠宮中的一處偏殿走去。

衛泠風一踏進偏殿,就瞧見那人穿了一身潔白如雪的衣服,坐在明黃綢緞的座椅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知道他不喜歡別人跪拜,於是衛泠風做了個揖,喊了一聲:“顧公子。”

“喊我顧雨瀾就可以了。”顧雨瀾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我今早起來覺得胸悶,還要勞煩衛太醫了。”

“不敢不敢。”衛泠風走到已經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把指尖搭在顧雨瀾伸出的手腕上。

“衛太醫這手,倒是不怎麼像年老之人。”顧雨瀾的目光落在衛泠風爲他診脈的手上。

那雙手雖然瘦可見骨,但是白皙修長,也不見有什麼斑紋褶皺。

“老朽常年擺弄珍貴藥材,這手也是沾了光。”衛泠風陪着笑說。

“若是衛太醫剃去鬍鬚,把這白髮染黑,定然要年輕不少的。”顧雨瀾的目光裡充滿了試探。

“顧公子說笑了,老朽這把年紀了,哪還需要費心裝扮自己?”衛泠風站了起來:“照脈象來看,公子只是有些氣虛,喝些補血益氣的湯藥就會好的。”

“衛太醫你上次說自己是漳州人士,不知道家裡還有什麼親人沒有?”顧雨瀾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倒是對給自己看病的衛泠風很感興趣。

“老朽家中世代行醫,只可惜家中人丁單薄,只有一個子侄。”

“漳州衛家名聲顯赫,衛珩更是一代名醫。”顧雨瀾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怎麼就沒想到……”

“公子謬讚了,衛珩正是老朽的侄兒。”看他許久不說話,衛泠風藉機告退:“若是公子沒什麼事,老朽這就去爲公子配藥了。”

“師兄。”在衛泠風就要退出門外時,顧雨瀾突然用一種很平常的口氣說:“我是沒想到這些年不見,師兄變化如此之大,所以當日不敢貿然相認,還請師兄原諒。”

衛泠風腳下一頓,停在了那裡。

“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就算師兄你蓄了鬍鬚,染白了頭髮,一口一個老朽,我也不會認不出師兄的。”顧雨瀾坐在那裡不動,但是目光也不曾離開那個頹然的背影:“你不想認我這個師弟,我本不敢勉強。但是師兄你昔日對我的救命之恩,若是見着了你也不曾當面道謝,我不能心安。”

衛泠風慢慢地轉過身來,看着那張讓帝王也爲之傾國的絕倫美貌,深深地皺了下眉。

顧雨瀾漆黑如墨的雙瞳,眨也不眨地盯着衛泠風每一分表情的變化。

“許久不見了。”終於,衛泠風揉了揉額角,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也沒想要瞞過你,只是想你也不要說穿就好。”

他也知道自己雖然改變很大,但是遇見相識多年的人,就算外表上一下子認不出來,一舉一動也還是隱瞞不過的。

“你詐死離去,易容改裝躲在深宮多年,又不願和我相認,是因爲你還在記恨師父嗎?”顧雨瀾皺了下眉:“我不知道師兄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小氣了。”

衛泠風清楚自己這個師弟的性子,但是聽他這麼直接地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刺耳。

“師父是因爲……但是我相信他若知道事情會變成那種地步,定然不會要求師兄……”顧雨瀾不善言辭,這勸解的話說起來更是生硬。

“都已經過去了。”衛泠風淡淡一笑:“有些事情你並不清楚……不過算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師兄你準備和師父慪氣到什麼時候?”顧雨瀾疑惑地看着他:“師父對你那麼疼愛,就算你心有不滿,也沒有必要讓他內疚自責了這麼多年,你知不知道他……”

他還沒有說完,看到站在門邊的衛泠風的身體晃了一晃,扶住門框才能站穩,立刻驚訝地住了口。

“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衛泠風一向清淺的聲音重了幾分:“我不配做你的師兄,還請顧公子以後不要再說這些讓我爲難的話。”

“師兄,你這是怎麼了?”顧雨瀾一下愣住了,在他的記憶裡,師兄是一個性格柔順的溫文君子,對每一個人都是和善親切,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是一貫輕輕柔柔。怎麼可能說出這麼尖銳失禮的話來?

“我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切,安安靜靜地活了十年。”衛泠風臉色白得嚇人:“你們就不能放過我,讓我一個人安靜到死嗎?”

“師兄是希望我不要告訴師父?”顧雨瀾聽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不滿地說:“若是你知道這十年來,師父他……”

“不論他怎樣,都和我沒有關係!”衛泠風的笑容帶着一絲冷酷:“那個人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師兄!”

“你身子還沒養好,好生休息吧!”衛泠風慢慢走出門去,嘴角帶着倦怠的笑意。

顧雨瀾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裡隱約不舒服起來。

這樣看上去,師兄的背影真的像一個耄耋老人一樣,師兄他……明明還不到三十歲啊!當年那個溫和可親的師兄,總是面帶微笑站在師父身旁的師兄,怎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衛泠風憋着一口氣走出了暢悠宮,直走到湖邊的迴廊,才從懷裡取出了藥瓶,取出了藥丸服下。

他撫着胸口,等待刺痛慢慢消失,不期然地低下頭,在清澈的湖面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十年,不過是十年的時間……

若是你知道這十年來,師父他……

“那又如何?”衛泠風對着自己的倒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百里寒冰,我和你已經兩不相欠,半點關係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