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天空漸籠暮色，幾朵暗色的雲慢慢往天空盡頭飄去，街道兩邊的店鋪開始亮起彩燈，樂聲交織纏繞。
黎昕站在街頭，看着來去的人流，現在是下班的高峰期了，大都往家的方向趕去，而她，卻尋不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趙媽媽的手機始終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她的行李還扔在南河孤兒院的廢墟里，她沒有助聽器，身上也只有幾十塊錢。
拿出手機，碎紋四散的屏幕上陸續翻着朋友們的名字，去菁菁那裡擠一晚？發了個短信過去，那邊即刻回了話：
“今天不行啊，室友的父母來了，我的房間也讓給她們了，現在公司的宿舍裡借住，不允許外人住的。”
她回了句“沒關係”，心裡隱隱知道，方曉周以自己名義騙她們錢的事，她們還耿耿於懷，遷怒於她。黎昕不怪她們，攢一點錢多不容易，就這樣打了水漂，她們沒來逼自己還，已經很給她面子了。
“嫂子，你在這裡啊。”
有人在她身後重重拍了她一下，她扭頭一看，只見那個常跟在雷仁身後的男孩子阿毛正咧着嘴衝她笑，一隻胳膊還用石膏固定掛在脖子上面。
黎昕微笑着點點頭，向他身後看了看，沒看着雷仁的影子，他的傷不知道好了沒有。
“你們四哥呢？”
“不知道，好幾天沒看到他了，四哥常出門去。”
阿毛聳聳肩說道。
黎昕擰了一眉，那他沒有幫自己追回支票嗎？正想着，阿毛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了錢包，拿出一張疊着的紙片給她。
“這是四哥讓我給你的，我這幾天在接這隻斷手，沒顧得上去找你，正好碰到你了，省得我再跑。”
支票嗎？黎昕驚喜地接過來，展開一看，確實是五十萬不錯，可是卻不是冷奕宸開給她的那張。
“這個？”
黎昕驚訝地看向了阿毛。
“我走了，嫂子再見。”
阿毛揮揮手，晃着肩膀往前走去了，走路的姿勢有點像雷仁。
“哎。”
黎昕喊了一聲，阿毛只回頭擺了擺手，便跳上了一輛摩的，滋溜衝進了車流之中，七拐八彎的，很快消失在眼前。
黎昕連忙給雷仁發了個短信，詢問他支票的事，雷仁很快就打了過來，黎昕只好掛斷，用短信告訴他自己現在聽不到。
“傻姑娘，我先給你這個，我再找她要那張，我又沒損失。”
不多會兒，他的短信過來了，黎昕想了想，覺得也對，反正他們是兩口子……不過，要是傅雪不肯還他呢？雷仁很有錢嗎？想着那天雷仁在慈善拍賣會上頻頻舉牌的樣子，黎昕把支票放進了兜裡，大不了現在不用，若傅雪真還了支票給雷仁，換回來就行了。
沿着街慢慢往前走，前面有一個賣炒粉的小攤，黎昕伸手掏錢，卻觸到了塞在褲兜裡的一隻小紙盒，這是張博士讓她給冷奕宸的消炎藥。
黎昕皺了皺眉，掏出藥就往前面的垃圾筒裡塞，手伸到垃圾筒的口邊上，又收了回來。算了，他那麼可惡，若因爲沒吃到藥而有了個三長兩短，豈非害了張博士？自己把這破藥扔到前臺就行了。
要了一碗炒粉，黎昕三兩下扒完，然後坐了公車去vm。
已經七點多了，依然還能聽到附近店裡放新聞聯播的聲音，vm裡燈火通明，不時有加完班的工作人員出來，看到她，自然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她是灰姑娘，她是奇蹟。
反正聽不到議論聲，黎昕擡步進了大樓，正巧電梯門開了，有六七名工作人員一面說話，一面向旋轉門這邊走來，黎昕一眼就看到了人羣裡的丁秘書。
“丁秘書。”
她迎上前去打着招呼，丁秘書一看到她就楞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這才說道：
“你不在樓上啊？總裁下午沒上班，我還以爲是在照顧你。”
“麻煩你把這個藥給他，是張博士給他的。”
黎昕把藥遞了過去，丁秘書爲難地看着她，拉她走到一邊，輕聲說道：
“黎昕，我必須得回去了，昨天我就一通宵沒回去，今天工作又出了兩個錯，而且宸少一向不愛吃藥的，實話說我現在就是溜出來的，如果我現在上去，我怕撞到他的怒氣，要是讓我今天把材料全弄出來，那我就完蛋了，我老公非吃了我不可，你自己上去吧。”
說着，拖着她就往電梯裡塞，還積極地幫她摁了電梯鍵，然後衝她拱拱手，做出請她幫忙的樣子來。
黎昕不好再勉強她，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電梯門關上，然後蹭蹭地往上升去，最後停在了十七層。
猶豫了很久，她才慢慢走向了那間熟悉的房間。
門是敞着的，從裡面傳來他的悶哼聲，光線很暗，她看到他坐在沙發上，正在解腿上的紗布，垂在地上的紗布又被血染紅了。
黎昕咬了咬脣，把藥盒子往裡面一丟，轉身就跑。
冷奕宸擡頭，只來得及看到門邊一閃而過的影子，還有地上的一盒藥。
“黎昕。”
他站起來，大步走到了門大，沉聲說道：
“你過來，我們談談。”
他忘了，她現在聽不到，眼見她進了電梯，那電梯門開始緩緩關合，他才悟過來，幾步奔過去，一把將手插進了電梯的門，那電梯夾住他的手，他擰了一下眉，然後一用力，那門再度緩緩打開。
“張博士給你的藥，與我無關。”
黎昕又去按關門鍵，冷冷地說道。
“談一下。”
冷奕宸靠在門邊，不肯讓開。
“不。”
黎昕答的斬釘截鐵，乾脆把臉別向一邊，不去看他，看不到，聽不到，看他怎麼談。
“出來。”
冷奕宸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電梯。
“你弄疼我了，冷奕宸，能不能像個男人，不要動不動就對女人動粗？”
黎昕惱了，甩開了他的手，恨恨地吼道。
他不像男人？冷奕宸忍了忍，從口袋裡掏了助聽器，塞進她的耳朵裡，沉聲說道：
“用不了你多長時間。”
黎昕打開了他的手，盯着他問道：
“那你快說。”
說什麼呢？冷奕宸沉默下來，度假酒店建起之後，將會帶來可觀的效益，有助於他將vm獨立出來，這些可以和她談？他和她的處世方式本就不同，對人性的看法也不同，他的世界裡，只有金錢權力利益才能帶給他最大的保障和安全感，而黎昕，需要的很簡單，她只是需要一個溫明的地方接納她，讓她累的時候有個依靠。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自認爲和趙院長的交易非常公平，本來他理解不了黎昕的氣憤，若不是七七對他說出那番話，他纔不會忍着痛站在這裡，用談一談這麼平淡的字眼。
“不談我就走了。”
黎昕扭頭就走，冷奕宸立刻伸手拉住了她，沉聲說道：
“給我換藥。”
“爲什麼？”
黎昕惱火地瞪了他一眼，憑什麼這時候還敢支使她做事。
“我弄不好。”
冷奕宸皺了下眉，低聲說道。
黎昕低頭，他一隻褲腿卷着，染上了血漬，而紗布只剩下一點被幹涸的血漬粘在傷口上，其餘的就拖在地上面，斑斑的全是暗褐色，腿上的紗布也沒能全部包住傷口，露出一半紅腫來，縫線的地方已經成了暗黑色，傷口發炎了！
“你需要去打消炎針。”
黎昕說着，伸手按下了電梯。
“黎昕。”
冷奕宸拖着她不放手，中午看她和肖桐離去，別提有多鬱悶了，那時候他居然發現自己沒辦法過去叫她滾下車。
在英國的時候挺好的，不是嗎？他喜歡趴在他懷裡的那個她，有均勻的呼吸，還有偶爾不經間放在他腰上的手。
“給我換了藥再走。”
他又說道，固執地不肯放手，黎昕抓住了他的手指，一根根一扳開，慢慢地說道：
“冷奕宸，你不是小孩子了，雖然你很有錢，可是你也必須學會尊重別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誰尊誰卑，你有錢，或許很多人會羨慕你會巴結你，可是你不在這些人的生活裡出現，大家一樣過得舒適，所以不要總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話，請鬆手。”
他的手指，終是被她一根根扳開。
“幫我換個藥，有這麼困難嗎？”
他擰起眉來，又攔住了她，雙手撐在牆上，把她環在懷中，盯着她的眼睛低聲說道：
“你甚至可以幫方曉周養孩子，你也別忘了，那孩子所有的醫藥費現在全是從我的帳上打過去的，而我，甚至爲孤兒院付出了對等的價格。”
黎昕最恨的，便是冷奕宸拿着錢來威脅她，這世間，有人缺德有人缺鈣有人缺鋅，而她缺的就是錢。她很懷疑那“不爲五斗米而折腰”的故事，人快餓死的時候，有什麼事是不敢幹的呢？
“換藥。”
她狠狠地扒開他的手，擡步往房間裡走去。
茶几上面擱着小醫藥箱，箱中有紗布酒精碘酒棉籤，他坐到沙發上，擡腿，把腳擱起來。黎昕用棉籤沾了酒精開始擦拭着傷口的重周，讓乾涸粘連着紗布的血痂軟化，然後慢慢地將紗布分離。
她全神貫注地做着這些動作，絲毫不因他是冷奕宸而故意弄疼他。
“張博士說你最好去打針，如果成了破傷風，死了就活該你倒黴。”
前面那句是張博士說的，後面那句是她加的。她把染血的紗布丟開，他的傷口完全爆露在了眼前，那把扎傷他的是三棱刀，傷口呈三角型，縫合之後如果不注意的話，最容易從裡面裂開，他又逞強開車，又不肯吃藥打針，一直靠自己的體質硬抗着，現在傷口周圍已經有了化膿的趨勢，像一隻扭曲掙扎的多腳蟲。
用酒精仔細地清理了一次傷口，他居然連抖也沒抖一下，不願意在她面前示一點弱。點燃一根菸，淡霧輕涌，他眯起了眼睛，靠在沙發上，低聲說道：
“晚上就住這裡。”
黎昕沒理睬他，自己給他換藥，只當是在做慈善，他以爲真的屈服於他的“淫@威”之下？笑話，當年八路軍還優待俘虜呢。
“我會在舊址不遠處給趙院長建一間孤兒院，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他俯身過來，把菸灰彈進水晶菸灰缸裡，灰燼飄下，黎昕再次感覺到和他的無法溝通，她和他的世界，完全不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