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她遇見上原二郎時,上原二郎說的話,就像沉在水底的鉛字。
在她想要把它們打撈起來的時候,一字不差地,重新呈現。
——“還記得《雪國》裡的葉子嗎?她從二樓跳下來……因爲失去生命,而獲得自由。”
——“無論相子在哪裡……我總是和她在一起的。她或生或死,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以及在她被夏洛克帶走時,他鄭重得,有些不同尋常的告別——
“再見了,路德維希小姐。”
……
她驀地站起來。
埃德加警官已經走遠了。
她衝到黃線邊緣,拍打着值班室的門:
“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很重要,可以讓我進去嗎?我只想找一下福爾摩斯先生!”
年輕的保安走出來,對着她憐憫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警察,沒有這個權限……請不要爲難我。”
“……那您有手機嗎?我想借您的手機打一個電話。”
年輕保安微笑:“這個可以。”
路德維希接過手機,剛想編輯短信,就愣住了。
她沒有她的室友,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號碼。
她也沒有雷斯垂德探長的號碼。
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號碼。
路德維希站在黃線之外,像是恍惚了一下。
但下一秒,她眼神清明,地把手機還給年輕的保安。
“謝謝,突然不用了。”
大腦從來沒有如此清晰。
上原二郎的每一句話,像拍下來的圖片一樣,一幀一幀地從大腦裡掠過。
——“當時在書架上,看見這本書的書名,就彷彿看見自己人生,最後的結局。”
他人生最後的結局——書名?什麼書名?
路德維希立刻叫住那個保安:“等等,您會西班牙文嗎?laspersonas……您知道它的意思嗎?”
保安驚訝地說:“恰好會一點,laspersonas……好像是‘從高處墜落的人’的意思。”
路德維希怔了一下,隨即,轉身就跑。
上原二郎……打算自殺。
她從沒跑的這麼快,即便是在她自己逃命的時候。
感覺不到喘,感覺不到累。
肌肉的潛能,在這一刻,爆發,不可思議。
一邊跑,她的大腦還一邊飛快地旋轉着。
——地點,上原二郎會選擇的自殺地點在哪裡?
昨天晚上她和福爾摩斯先生說的話——
“他說,在劇院裡,只有這裡和鐘樓能看到日落。”
……是鐘樓。
路德維希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十二層鐘樓的頂層,就看見上原二郎,穿着全黑的浴衣,坐在羅馬柱邊,雕花的扶手上。
他一條腿危險地懸在半空,背靠着羅馬柱。
白色的鴿子停在他修長的手邊,又被路德維希的響聲驚動,撲棱棱地飛走。
他背後,是如血如荼的夕陽。
他身邊,是教堂的大鐘,寂靜地,等待在婚禮,或葬禮上,敲響。
上原二郎聽見響動,淡淡地轉過頭,就看見扶着門框,累得幾乎要癱倒的路德維希。
他狹長的眼睛,因爲驚訝,而微微睜大。
路德維希扶着膝蓋,覺得腿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她喘着氣說:
“施密特會跳海自殺,不是因爲佐久間相子玩弄他的感情,而是佐久間相子告訴他……她真正愛的人,是女人,施密特接受不了這個打擊……”
路德維希向前走了一步,總算平緩了呼吸:
“……施密特的死,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佐久間相子的錯……上原二郎先生,死一個人就夠了,你沒必要爲此付出生命。”
上原二郎沉默了一下,淡淡地笑了。
“您誤會了,我從沒責怪過相子……我永遠不會責怪她。”
他轉頭望着天邊的殘陽,柔軟的,長到耳朵的黑髮,被夕陽染紅。
“我不過是,想結束她的痛苦……也結束我的痛苦,罷了。”
他微微笑着……那是路德維希從未見過的輕鬆笑容。
“世俗鄙夷的枷鎖,是樊籠,她永遠無法自由,而我,也永遠無法得到她……”
他嘆息了一聲,一隻手裡拿着他黑色掐銀絲的煙盒,大拇指習慣性地開關蓋子,反反覆覆。
“如今,她死了,我也將追隨而去……我們都獲得了自由……我承諾過她,無論何時,何地,在何處,我總是和她在一起的。”
路德維希看着上原二郎的臉:
“能使人獲得自由的,未必只有愛情……想一想,如果你死了,你就永遠吃不了三文魚片了……”
上原二郎指尖夾着一根萬寶路。
卻沒有抽,他只是盯着那一剪紅光,看菸絲逐漸蜷縮,燒成灰燼。
“每一天的日落都讓人留念,我懼怕死亡……我本該早一點告訴你們這一切的。”
他坦然地說:
“但我不過是想,在生命結束之前,能夠有多一點時間,再看看這個世界罷了……抱歉。”
路德維希:“不用和我抱歉……但佐久間相子並不愛您,您真的確定,她希望和你呆在同一個世界裡?”
她有些殘忍地說,卻已經顧不了那許多。
“恕我直言,如果您真的希望她在那個世界能更開心一點……就應該活下來,再伺機殺了竹村安娜,把竹村安娜送過去陪她……”
上原二郎:“……”
半晌,他低低地笑起來。
指尖上,一截灰白的菸灰萎落:
“我最後,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
路德維希面無表情地說:
“抱歉,我不會幫你辦的,就算你依然打算跳樓,也最好先打個電話拜託別人。”
“你會的。”
他擡起頭,語氣從從容容,清清淡淡:
“一直站在你身邊,深愛你的男人,他從我的煙盒裡,取走了我的戒指——那是我送給相子的信物,她也一直隨身攜帶。”
路德維希:“深愛我的男人?不,我不知道那是誰,麻煩你先從扶手上爬下來,自己去找他。”
“相子的骨灰,由她丈夫保管,我是多麼想和她安葬在一起啊……”
他嘆息:“但我無權拿回。”
“怎麼沒有權利?這一定有挽回餘地!”
路德維希看着他危險的姿勢,只覺得,心臟都要跳出胸腔。
她情不自禁地擡高了聲音:
“雷波和佐久間相子從來沒有發生過實際上的關係!你可以憑藉這一點……”
“不,我並不想因爲我,讓相子死後,還得不到平靜。”
上原二郎偏頭去看廣闊無垠的天空,聲音輕得就要消散:
“我已經在遺書裡寫好了,會等那枚戒指來後,再下葬……所以,請你務必和福爾摩斯先生說一聲。”
路德維希面無表情:“抱歉,他恐怕不是深愛我的男人,他愛的根本不是人……所以我說話是無效的……你下來,要戒指自己和他說。”
上原二郎微微一笑,帶着憐憫,也不知是憐憫她,還是憐憫夏洛克:
“愛情藏在眼裡,無所遁形,沒有人能掩飾……如果你還沒看出來,那麼,可要小心了……”
他在臨死之前,有些孩子氣地彎起嘴角:
“我確信這一點,因爲,他看你的眼神,和我看相子的眼神,是一樣的……”
他微微笑着,卻使人難過。
“而他可不會像我這樣,把心愛的女人……拱手讓給別人……”
路德維希有些惶恐地伸出手,想要夠到他。
卻不敢上前,怕反而加快他的死亡:
“你往後倒是什麼意思?……我說了這件事情我不會做的!你把事情交代完了再考慮自殺,好不好?好不好?”
“來不及了。”
他低低得嘆息,身體向後倒去,煙從他手裡滑落。
張開雙手,天空似要燃燒,而他,似要飛翔。
“世界太過廣闊……而失去了相子,我……就失去了全部。”
……
黑色的浴衣在眼前一晃而過。
寬大的袍袖,被風吹的鼓鼓的,像黑色的蝴蝶翅膀,劃過燃燒的雲朵,被風撕扯得要裂開。
路德維希愣了一下,隨即撲過去,伸出手,恰好捉住浴衣絲綢的衣襬。
身體卻因爲慣性,站立不穩,眼看就要翻過圍欄,和他一同跌落。
身後傳來重重的腳步身。
她即將被拉扯着翻過扶手的身體,猛然被一雙強健有力的手臂抱住,向後一倒,緊緊地,緊緊地,摟進懷裡。
那人摟她太過緊密,她甚至能感受到,從她身後的身體裡傳來的,洶涌的心跳。
“——呲啦。”
手上抓住的布匹,斷裂了。
隨後,是一聲沉悶的得令人心慌的,重物落地的聲音。
路德維希身體伏在扶手上,被夏洛克緊緊抱住——她睜大了眼睛。
睜大眼睛,看着十二層樓下,蘇格蘭場的警官們剛剛拿出緩衝墊,還沒來得及展開。
睜大眼睛,看着十二層樓下,那個黑色的,蝴蝶一樣地影子,毫無聲息地,仰面躺倒在地上。
蒼白的臉,緊閉的,微微勾起的脣。
日落前的最後一束陽光,從山丘另一端來,落在他清雅的面龐上。
他最後的笑容,也彷彿沉在了,夕陽燃燒的火光深處,模糊不清。
而紅色的血,從他黑色的衣服裡,緩緩地流出來。
……她睜大眼睛,目眥欲裂。
腦海裡,迴響起,第一次審問上原二郎時,他微笑着說出的話。
——“我和相子,在大學裡學習藝術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五月份。”
……
秋天,在堆積滿金黃落葉的小徑上,開滿了白色的花朵。
在那裡,他穿着黑色的和服,手持着一卷惠特曼的詩集,遇到,他愛慕半生的女孩。
……
而還沒等她看清這一切,下一秒,她的眼睛,就被一隻帶着涼意的大手,遮住了。
夏洛克一隻手還摟着她的腰,身體還緊貼着她的。
而他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跳動着。
他爬到頂樓,闖進來時,看到的,恰好就是路德維希半邊身子伏在扶手上,搖搖欲墜,即將掉落。
那一瞬……
如果她從十二層高的樓跌落……
——該用什麼公式計算,碰撞那一剎那的承受力?
重力加速度,空氣阻力,軀體和地表接觸面積。
長年不運動的肌肉的承受力,骨骼密度,受力時間。
……不,他不能計算,他無法計算。
如果她從十二層樓跌落。
那麼,所有的數值,都是空白。
他真實地摟住懷裡鮮活的,溫暖的身軀,無意識地,長長鬆了一口氣。
不欲懷裡的少女看到更多,他一手遮住她的眼睛,嘴脣因爲擁緊,而緊貼着她柔軟的長髮。
她的身軀微微顫抖。
他手指下的,她的睫毛,正一下一下地搔颳着他的掌心。
他緊緊地抱着她,一眼都沒有去看鐘樓下,混亂不堪的現場。
似乎已經把那些丟在腦後,暫時的選擇性失憶了。
他把手臂收得更緊了一些,嘴脣貼着她的耳朵,用低沉的聲線,沉沉地說:
“這不是你的錯。”
……
作者有話要說:但凡不威武雄壯的女人,務必慎重考慮要不要買單反
每一次出門採風,
單反,鏡頭,三腳架,足足七斤重
而且,永遠沒有辦法拍自己,一直都在給別人拍,簡直不能忍……
於是乎,漫長的推理篇,終於結束了
等結束等到現在的孩紙們
來,必須抱個……
因爲這兩天又跑去外地取今年秋景,評論不能及時回覆,回來補上,不好意思哦
上原二郎的名字,來自津島修志中篇小說《斜陽》
是一個落魄的文人,但愛極了這樣的人,若現實裡遇上,必須倒追
以此文紀念。
另……山水遙遙地,祝外婆生日快樂,長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