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菊鄉的神甫
每年過聖蠟節的時候，普羅旺斯省的詩人們，總要出版一本歡快輕鬆的文集，裡面充滿了優美的詩歌與有趣的故事。今年的這一本我很快就收到了，其中有一篇令人喜愛的韻文故事，現在，我略加刪節把它改寫成散文……巴黎同胞們，請把你們的柳條筐拿來，這次供應給你們的，可是普羅旺斯特產的上等麪粉喲……
馬丁教士是個神甫，菊菊鄉的本堂神甫。他性情善良得像麪包，心地光明得像黃金，愛菊菊鄉的百姓，就像是慈父愛子女；如果菊菊鄉的居民都稍稍聽他的話，使他略微滿意一點，那麼，在他看來，菊菊鄉肯定會成爲人間天堂。但是，事與願違，令人悲嘆！他聽懺悔的課室久已無人問津，蛛網密佈，即使是在復活節大慶的日子，聖體餅也原封不動，沒人來領。好心的神甫深感心力交瘁，常常祈求上帝大發慈悲，讓他在去世之前把他那迷散的羊羣引回羊圈。
不過，您瞧，上帝果真聽到了他的祈求。
有個星期天，念過福音之後，馬丁先生走上講道臺，向聽衆講述了自己如此這般的一番經歷：
我的兄弟姐妹們，隨便你們相不相信，有天夜裡，我這個可憐的罪人，來到了天堂的門口。
我敲門喊道：“聖彼得，請給我開門！”
“好哇！原來是您，善心的馬丁先生，”聖彼得對我說，“是什麼仙風把您吹到這裡！……有什麼事情需要我爲您效勞？”
“高貴的聖彼得，您是掌管總名冊與鑰匙的，如果您不嫌我太好奇的話，能否告訴我，在您的天堂裡，有多少個來自菊菊鄉的人？”
“馬丁先生，我沒有理由拒絕您，請坐，咱們一起來查查名冊。”
於是，聖彼得搬出了厚厚的總名冊，將它打開，戴上自己的老花眼鏡：
“咱們一起查查，菊菊鄉，咱們一起念，菊……菊……菊菊鄉，咱們查到啦，菊菊鄉這一頁……我好心的馬丁先生，菊菊鄉這一頁全是空白，沒有一個菊菊鄉的靈魂升了天堂……這裡找不出一個菊菊鄉的人，千真萬確，就像雌火雞裡找不出魚刺。”
“怎麼搞的！這裡沒有菊菊鄉的人？一個也沒有？這不可能！您再好好查查……”
“的確一個也沒有，我的聖人，如果您以爲我在開玩笑，請您自己來查。”
“我來查？可憐我吧！”我急得又是跺腳又是拱手，連叫大發慈悲。聖彼得見此，勸導我說：
“馬丁先生，您別這樣，犯急傷神會引起腦溢血的。說到底，這不是您的過錯，您瞧，您那些菊菊鄉的百姓，肯定都關在煉獄裡受罰。”
“哦！偉大的聖彼得，您行行好，讓我至少可以去探望探望他們，給他們一點安慰。”
“這個忙，我樂意幫，老朋友……得！趕快穿上這雙草鞋，因爲去那裡的路實在不好走。這就行了。現在，您就直往前走。您瞧見了嗎？那邊盡頭拐彎的地方，有一扇銀色大門，上面佈滿了黑色十字架……您去敲右邊的那一扇，有人會給您開門……再見囉，多多保重，別上火，別犯急。”
於是，我就往前走呀……往前走！真像鴨子被趕着上架！我現在只要一想起那段路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那是一條小路，遍地都是荊棘，都是灼灼發熱的石子，還有噝噝作響的長蟲，我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到銀色的大門前。
砰！砰！砰！
“誰在敲門？”裡邊一個沙啞而陰沉的聲音發問。
“菊菊鄉的神甫。”
“什麼鄉的……”
“菊菊鄉的。”
“哦！進
來吧。”
我走進門去，只見一高大威武的天使，長着像黑夜一樣漆黑的翅膀，穿着像太陽那樣閃亮的袍子，腰間掛着一串鑲有鑽石的鑰匙，正在一個比聖彼得那本還要大的名冊上，嘎嘎作響地寫着什麼……
“直截了當說，你有什麼事？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天使這麼對我說。
“上帝威武的天使，我想知道，您這裡有沒有我們菊菊鄉的人，也許我是在多管閒事。”
“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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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菊鄉的人，菊菊鄉的老百姓，因爲我是他們的修道院長。”
“哦！馬丁教士，是不是？”
“正是在下，天使先生。”
“您是問菊菊鄉的人……”
於是，天使打開他那大部頭的名冊簿，翻閱起來，爲了翻得更順當，他用手指去蘸了一點口水。
“菊菊鄉，”天使長嘆了一聲，“馬丁先生，菊菊鄉的人，我們煉獄裡一個也沒有。”
“耶穌基督，聖母馬利亞，聖父約瑟，煉獄裡一個菊菊鄉的人也沒有！啊，我的老天！菊菊鄉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嘿，聖人，他們在天堂裡唄。您認爲他們還能在什麼鬼地方？”
“但是，我剛從天堂那邊來的呀……”
“您從那邊來！……到底怎麼樣？”
“怎麼樣，他們全不在那裡，唉！天使們的聖母喲！”
“神甫先生，您要怎麼樣！如果他們既不在天堂，也不在煉獄，事情就不大妙，他們一定是在……”
“聖十字架呀！耶穌基督呀！大衛的聖子呀！哎喲，哎喲，這怎麼可能呢？……是不是偉大的聖彼得沒有跟我說實話？不過，我剛纔並沒有聽錯呀！……哎喲！我們真可憐喲！要是我那個菊菊鄉的人都沒有在天堂，將來我自己怎麼能進去？”
“您聽我說，可憐的馬丁先生，既然您無論如何也要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就請您沿着這條小路快步跑下去，如果您能跑的話……您會在左手邊看見一扇大門。在那兒，您就會把事情弄明白。願天主幫您了卻這個心願！”
說完，天使就把門關上。
那是一條很長的羊腸小道，鋪滿了燒得通紅的木炭，我就像喝醉了那樣踉踉蹌蹌向前走，每走一步，就要摔一跤；我全身溼透了，每個毛孔都在冒汗，口渴難忍，連連喘氣……但幸好聖彼得給了我一雙草鞋，總算沒有把腳燙壞。
我一瘸一拐走了好久，果見左手邊有一扇門……一扇大門，好大好大的大門，門是半開着的，就像一座大爐竈的門洞。啊！我的孩子們，這是怎麼一個場面啊！在那兒，沒有人問我姓甚名誰；那兒壓根就沒有登記簿，從洞口敞開的大門，可以自行入內，我的兄弟們囉，就像你們星期天自由進小酒店那樣。那時，我全身直冒大汗，但同時又在發抖，在打寒戰。我的毛髮全部豎起來了。我聞到什麼東西被燒焦的氣味，似乎是肉被烤焦了，就像咱們菊菊鄉的鐵匠埃洛瓦給老驢上鐵掌時烙出來的那種氣味。在這股灼熱難聞的臭氣中，我憋得透不過氣來；我聽見一陣喧鬧，其中有呻吟聲，有哀叫聲，有咒罵聲。
“咳，你到底是進去還是不進去？我說你哪！”一個頭上有角的魔鬼用鐵叉戳了戳我說。
“我？我當然不進去，我是上帝的朋友。”
“你是上帝的朋友？……得啦！頭上長瘡的……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來這裡……請您對我講話不要這麼兇，我已經支撐不住啦……我是從……從老遠的地方來……斗膽問您一聲，您這
裡邊……是不是碰巧也有……個把菊菊鄉的人……”
“哈！上帝的靈光！你故意裝傻，似乎你壓根不知道你們菊菊鄉的人全在這裡。喏，臭教士，你仔細看看，就會看見你們那些臭名遠揚的菊菊鄉的人，在我們這裡是怎麼受整治的……”
於是，我定睛一瞧，在一大團熊熊烈火中，看見了我們的老鄉：
有高個子戈克·加利，你們都認識他，兄弟們，這個戈克·加利以前老是喝得醉醺醺的，還老是狠狠打罵他可憐的老婆。
有加達莉萊，那個妓女……她老是把頭昂得高高的……她一個人睡在穀倉裡……你們都記得吧，由此，我這一鄉種種稀奇古怪的事都出來了！……咱們還是打住吧，她的臭事我已講得夠多了。
有巴斯喀·杜瓦德普瓦，他偷了於連先生的橄欖去熬自己的油。
有拾麥穗的女人巴貝，她爲了快一點湊齊一捆，一邊拾穗，一邊從大麥垛裡大把大把地偷。
有克拉巴賽老闆，他總把自己獨輪車的輪子油漆得鋥亮鋥亮。
還有多菲納，她出售自家的井水，要價那麼高。
還有那個多爾第亞，每當他碰見我身掛天主的聖像，他就揚長而去，頭戴三角帽，嘴上叼着菸斗……趾高氣揚如同阿爾達邦，似乎他是碰見了一條狗。
此外，還有古洛和澤特這兩口子，還有雅克，還有皮埃爾，還有多尼……
聽了馬丁教士以上這番敘述，聽衆不勝震驚，都嚇得臉色煞白，個個唉聲嘆氣，似乎看見在張開了大口的地獄裡，哪是自己的父親、母親，哪是自己的祖母、自己的姐妹……
“我的兄弟們，你們一定已經意識到了，”馬丁教士繼續說下去，“一定意識到了情況不能這麼繼續下去。我對你們的靈魂負有責任，我願意把你們從深淵中拯救出來，你們現在正爭先恐後往深淵裡滾哩。從明天起，我就要開始拯救工作，再也不能遲於明天。這件工作決不能出差錯！現在我就要作出安排。爲了把這件事做好，就必須有條不紊地進行。咱們要排個隊，就像在戎基葉爾跳舞那樣。”
“明天星期一，我先替老頭、老太太懺悔，這一點也不費事。”
“星期二，我替小孩做懺悔，這事也可以很快完成。”
“星期三，輪到少男少女，這事要費很多時間。”
“星期四，是成年男子，我們可以很快搞完。”
“星期五，是成年女子，我敢說，不會費事。”
“星期六，是磨坊老闆！……單爲他一人，花一天的時間不算多……”
“照這麼進行，如果星期天能弄完，咱們就都會升天堂的。”
“你們要明白，我的孩子們，麥子熟了，就該收割，酒釀好了，就該喝，襯衣髒了，就該洗，把它洗得乾乾淨淨。”
“這就是我祝願你們得到的主的恩賜，阿門！”
說幹就幹，菊菊鄉的人紛紛把肥皂水澆在衣服上。
自從這個值得紀念的星期日以後，菊菊鄉行善積德的美名，就在方圓幾十裡內傳開了。
於是，這個慈悲爲懷的馬丁先生，也就不勝欣慰，有一天夜晚，他夢見自己的羊羣跟隨在他的身後，排列成浩浩蕩蕩的隊伍，周圍點滿了蠟燭，香火的煙靄聚成雲彩，合唱隊的兒童高唱感恩聖歌，他率領了這支隊伍朝着通往上帝天國的光明大道進發。
這就是菊菊鄉神甫的故事，這故事是在盧瑪裡葉的敘事詩中由一個大乞丐講述出來的，我照我所聽到的原汁原味再講給您聽，而那個乞丐則是從他的一個好心的老鄉那裡聽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