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夜霧悽迷冷清。
聶棗打了些水,把臉上的易容去掉。
以真容去見令主,是最基本的要求。
太久沒用自己的臉,聶棗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習慣,幾乎快要忘卻十五歲之前她一直都是用這張臉示人的。
不過時過境遷,也沒有多少人認得吧。
聶棗到蒼廉館的時候,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將之歸結於自己穿太少的緣故。
沒等她走近,就有人攔在了她的面前:“棗小姐,請從後門入內。”
自後門入,沒走多久,就到了一座亭臺樓閣,水榭鋪陳的院落。
夜很深,安靜到只能聽見長竹筒裡冷泉水潺潺涌下和假山上樹木蔥蔥悉動的聲音。
啪嗒。
竹筒輕微的碰撞上泉石。
隔着阻攔的屏風,能隱約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覺得有些暈眩。
即便用力的睜開眼再閉上,那股眩暈感依然揮之不去。
猶如夢境沉墜,她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初見眼前人的時候。
精神恍惚,像是剎那被捲入過去。
那一年,她還叫做姜隨雲,剛滿十五歲。
也死於十五歲。
姜氏反叛,未遂,滿門抄斬。
血流遍地,滿目陰慘。
作爲曾經帝國最大士族的嫡女,她首當其衝。
跪在地上,雙手被束縛於身後,眼見父母慘死,身體被按於冰冷鍘牀,姜隨雲神經崩潰,就此昏迷。
再醒來,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冰冷的手觸碰着她的頰,她撕叫一聲,急速後退,面色慘白,驚魂未定模樣。
對方輕笑一聲,音若碎玉:“你很害怕?”
那是個約莫二十左右的男子,身材瘦削,面容冷峻,舉手投足皆顯矜貴。
她哆嗦着脣,抑制不住的驚惶淬在眸中。
男子仍摸向她,她受驚般躲開。
手頓住,男子勾脣道:“你已經是個死人了,還在怕什麼?”
死人……
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驀然憶起明明前一刻她還在刑場,爲什麼現在卻……
她低下頭,摸索自己的身體,完好無損,連點傷疤也沒有,就似過去那個嬌生慣養的姜家小姐。
可是,怎麼會……
她明明……
擡頭,她開口,這時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的厲害:“你是誰?我爲什麼會……不對……”她想到另一種可能,“這裡是陰曹地府?”
男子笑了,出乎意料的好看,甚至還有幾許妖惑之色:“如果你這麼認爲我也無異議。”頓了頓,“我是何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必須聽命於我。”
她突然握住他的肩膀,眼神渴求:“那我父母呢,他們也在麼?”
“不在。”
男子反握住她的手,拉下,力氣大的完全不容抵抗:“姜小姐,我想你需要弄清楚眼下情形。”
反扣住她的手,男子將她一下壓倒在榻。
“你可知爲何你會在這裡?”
作爲姜家小姐,她何曾被一個男子用這樣的姿勢壓倒,忍不住她掙扎着想要坐起:“不知道!你先放開我!”
“嘶拉。”
男子扯開她的前襟,露出大片白皙肌膚和纖細鎖骨。
“姜小姐傾城容貌名不虛傳,只是不知嚐起來又是如何。”
男子脣邊猶有笑容,此時看去,卻化作無限森冷。
***
“燒得很厲害。”
依舊是這個聲音,少了幾分蠱惑冰冷,多了幾分調侃笑意,卻將聶棗一下拉回了現實。
她睜開眼,朦朧的視線裡,是同記憶裡所見幾乎沒什麼分別的臉龐。
還沒能徹底回神,聶棗本能地向後縮了縮,但對方的手卻一下按住了她的肩,完全不讓她動彈:“帶病來見我,我是該開心還是該生氣呢?”
熟悉的冷森語氣,像是結了冰。
聶棗被那語氣硬生生凍了一回,一下清醒。
“屬下的錯。”
打量四周,雖然飄散,但淡淡的薰香依然能嗅得出來。
她記得這種香料,白芍的特調,叫前塵,最大的功用,是喚醒人的記憶。
也就是說,是故意讓她想起過去的麼?
……真是惡趣味。
看着聶棗的表情,令主笑了笑。
“……不是我故意讓你想起的,你起了燒這點我也沒預料到。”
聶棗不奇怪他爲什麼會知道自己所想,這個人遠比自己更擅長解讀人心,畢竟她所學的,也大都是他教的。
雖然已經不再懼怕他,但她還是不喜歡和這個人呆在一起。
被徹徹底底看透的感覺太糟糕了。
幾年前是,現在依然是。
她退開一步,俯跪下。
“這次的任務,是我大意了。”
“失敗了?”
“……這倒沒有。”
“那有什麼可道歉的。”
聶棗一愣。
她擡起頭,微微迷惑:“不是爲了懲戒我纔來的麼?”
“當然不是。一年多未見……”令主勾脣,“我不能是因爲想你所以來見你了麼?”
聶棗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她很清楚令主看她的眼神,並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甚至不是看人類的眼神,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工藝品,自己親手做的精緻工藝品。
聶棗俯跪的更低:“屬下惶恐至極。”
令主的手掐住她的下巴擡起,聶棗一動不動,任由對方在她的臉色仔細打量。
“多漂亮的一張臉,你偏偏不喜歡用。”他嘆,似遺憾,“要是用這張臉,拿下魏三公子花的時間至少少三個月。”
“他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
“這張臉值得人拋棄素來喜好。”
聶棗輕嘲道:“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以爲我在誇你?”令主笑,卻令人不寒而慄,“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你難道在質疑我的眼光?”
聶棗不敢回答。
令主不會出錯,或者說,迄今爲止,他都從未出錯過。
庭院裡有微風輕輕拂過,落花翩然,令主耳邊的鬢髮被風鼓起,在空中飄飄揚揚。
“過來陪我喝酒。”
“是。”
說是陪酒,但其實不過是聶棗替令主斟酒。
空氣裡前塵的味道依然揮散不去。
摸不清令主的意圖,聶棗只能安靜跪着,好在這樣的事情她過去也常做,或許對某些人來說這其實是個令人羨慕的差事,但她一直不喜歡。
酒盞飲過半,令主丟來一張畫卷。
“明日便照這個易容。”
看清畫卷時,聶棗登時浮現出不祥的預感。
那張臉她見過,正是柳煙給她的小蒙王孃親的畫像,這張臉同她前幾日的易容有着驚人的相似,雖不完全,但至少也有七八分。
“令主……您這個是?”
“蒙無疆,你已經見過他了吧。”
聶棗的思緒如電轉:“令主這次是爲了蒙無疆前來麼?
難怪。
難怪一直習慣下榻於自己宅邸的令主這次會住在蒼廉館裡。
“拿下他需要多久?”
聶棗深吸了一口氣,再次俯跪:“令主……請容許屬下拒絕。”
一生也只不過三次拒絕的機會,這是她第一次用。
聶棗實在是不想再和這些人牽連到一起,蒙無疆並非善類,拿下他只怕又要耗費不少時間精力,而她現在只想離開。如果不是被抓回來,原本這時候她應該人已經在齊國了,她已經一年多沒回那個地方了。
令主完全沒有吃驚的樣子,勾起脣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是什麼?”
“莫神醫說,除了之前說的那種辦法,他從古籍上翻找到,或許還有別的能讓他復甦的辦法。”
聶棗猛然擡頭:“真的嗎?”
“還有個消息,大概也稱得上好消息。”
聶棗的心跳忽然加快。
“我把他帶過來了。”
內室裡。
安靜的只能聽見聶棗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次比一次響得更加劇烈。
牀榻上躺着瘦削的人形,雖不至脫形,但也比健康的時候消瘦了太多,隔着單薄的衣衫,幾乎能看到分明的肋骨。
他閉着眼睛,沉沉的藥味從身體裡彌散出來,薰染了一個室內。
這是肯定的,如果不用那些名貴的藥材,他根本堅持不到活到現在,時間太久,以至於聶棗都快要忘了他身上原本的味道,這些草藥味已經佔領了嗅覺,代替了他過去的存在感。
“阿言……”
聶棗跪在牀邊,手握住對方的手,寒玉一樣的溫度,涼得透心。
長久的臥牀讓他看起來虛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散。
但是曾經,曾經這個人是什麼樣的?
也許是前塵的效用還沒有過去,聶棗的記憶恍惚了一下。
帝國第一高手,柴家柴諍言。
“喂喂,小姐,快看擂臺賽啊。”
“有什麼好看的啦!”
“柴家公子啊!!那可是柴家公子啊!!!”
她很不以爲然,作爲帝國最大士族姜家的嫡女,看不起柴家這種純粹靠武力上來的新貴家族是很正常的事情。
侍女姜沫有些委屈:“可是聽說真的很厲害啊,上一次小姐你沒來,帝都裡可都傳瘋了,說柴家公子不止風姿卓然,更是耍得一手好槍,一個人在擂臺上獨戰二十多人不敗還遊刃有餘呢!而且聽說柴家公子隨父在前線打仗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紅纓先鋒,厲害的不得了!對戰蒙國的時候,他打頭,那羣蒙國士兵都嚇得屁滾尿流!和咱帝都裡的紈絝子弟不一樣,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呢!”
“……夠了,你冷靜點,哪有這麼厲害的……”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爲她看到了站在擂臺上的那個人。
一襲深重的黑衣,長髮被束帶紮起,隨風高高飄散在腦後,他鬆開那杆堪稱神兵的玄鐵長槍,向臺上被他打倒在地的人微笑着伸出手。
“起來吧。”
他開口,與那戰神般兇惡造型截然不同的溫和語氣。
她本以爲他是溫柔如水的性格,當然這點也沒錯,只是當他握起那杆長槍,滔天的煞氣便從他的身體裡溢出。
清俊的眉目驟然冷冽起來,身姿猶如標槍,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把兵器舞的這麼好看又這麼凶煞,槍身在空中翻轉躍動,獵獵生風,毫不拖泥帶水的攻人要害,取人性命,如臂使指,卻又攜着虎狼之勢,遮天蔽日,強大而無可匹敵,讓人連抵抗的念頭都難以升起。
他只是站在那裡,便宛若銅牆鐵壁。
她看呆了。
眼睜睜看着柴諍言在擂臺上一連贏下十多場,少女心噗通噗通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那時候的姜隨雲只有一個念頭。
嫁給他!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如今卻成了這個模樣。
她想起他最後一次對她笑的時候。
槍頭被皮肉磨鈍,鮮血浸染槍柄滑不可握,揮槍的手重若千斤,戰神終不敵人海。
他倒在血泊裡,長槍卻依然護在她的身前,眼睛明明連睜開的力氣都快沒有,卻還是微笑着對她說:“不要怕。”
十多年前的記憶在腦海裡泛了黃,剝落的不成樣子。
她現在的全部信念,也不過一件事。
救活他。
不惜一切,也要救活他。
爲什麼要賺錢?
爲了救他,爲了支付高昂的珍稀藥材費用。
爲什麼想回齊國?
因爲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