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回家
大舅的事情,我無法繼續揣測,整個假期我過得平靜而拮据,沈秋顏的父親好像真的斷絕了她的一切財路,沒有了生活費的沈秋顏,不再一次性把一個星期的菜都買回來,而是每天都坐車去買菜,她說這樣就不用天天開冰箱。
空調我們也只是中午和晚上睡覺的時候開,而且還定時,兩三個小時必然自動關閉。
有好幾次晚上沈秋顏從睡夢中被熱醒或是被蚊子咬醒。
我看着她翻來覆去的樣子很心疼,想勸她多開一會兒空調,可是原本嬌生慣養慣了的大小姐卻說什麼都不願意,說想多存點錢應急。
我的學費秦哥解決了,住宿費和伙食費卻是我自己來解決的,沈秋顏也把一半多存款拿出來放在一邊,說是專門來交這幾年的費用。
說實話,沈秋顏拿出來的錢的數額確實讓我感到吃驚,也讓我真正的瞭解到她是個有錢人的後代,但當我們覈算覈算之後,卻發現如果真的這些錢都用來交三年學費、住宿費和伙食費的話,其實沈秋顏能剩下的錢也根本沒多少。
再者,還有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我必須去辦身份證了,或者至少我該回家去拿戶口本。
長期的身份證要幾個月才能辦下來,所以我報名註定是要把戶口本拿過去的,還好我問過秦哥,據說知道底細的人都明白,那學校爲了省手續賺錢,未滿十八歲也不需要監護人陪同,只要一個戶口本,然後交錢就可以了。
不管怎樣,我必須回家了,不知道爲什麼,想到回家,我心裡居然是各種忐忑。
那天上午,我在客廳裡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穿好鞋子出了門。
沈秋顏的家到我的家走路只要十五分鐘的路程,但我卻在街上溜達了很久才慢悠悠的往我家那個路口走去。那個住在一樓的潮溼陰冷的房子,還是在那個像垃圾堆一樣的小巷子旁邊。
原本在那附近還有幾個阿婆每天先閒聊的,今天好像沒有了。
我回去的時候剛好是中午,見到幾個認識的長輩,原本我都會叫人,對方也都會說幾句:“小凌回來啦,乖孩子”……什麼之類的。
但今天我叫他們的時候,他們卻對我敬而遠之,在我和他們擦肩而過之後,我甚至能聽見他們在後頭議論:“這個不孝的兒子怎麼忽然回來了,是不是沒錢了……”
我只能裝作沒聽見,懷着極其難受的心情,我來到了我家門口,還是那麼舊的門板,還是斑駁的牆壁,我不停得敲門,敲了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
我感到很奇怪,他們不至於隔着門就知道是我回來了,故意不來開門吧?
還是說都不在家?我又試着敲了幾次,結果旁邊的鄰居卻把門打開了,那個鄰居大媽一臉鄙夷得看着我,說:“喲,還知道要回家呢?蕭凌,你知不知道你家出了什麼事了?”
我一驚,說:“怎麼,出事了?”
那人說:“唉,也難怪你不知道,你一走就是一年,一點信兒都沒有,也不管你家這兩個老的……唉
。”
我說:“對不起,大媽,到底出了什麼事?”回到了這裡,我連說話都變得文明起來,而且我的心情異常焦急,簡直就要燃燒起來。
那大媽嘆了口氣,慢條斯理地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說:“你家的鑰匙都給我保管了,現在你爸躺在牀上,根本起不來。”
我說:“怎麼會這樣?我媽呢?”
大媽說:“你媽早就走了,呵呵,你都變成那樣了,她心灰意冷,早就離開了。”
我說:“怎麼可能,她去了哪裡?”
“可能回你外婆家了吧?也可能就這麼走了,她也沒留下個什麼信兒。”那大媽幫我把門打開,一股陳腐的臭氣和房間裡那一篇昏暗撲面而來,我感覺裡頭比我走得時候更髒更難以忍受了。
那大媽一邊往房裡走一邊說:“蕭凌啊,你爸現在可病得不輕,你別再氣他了。”
我心裡一陣陣的刺痛,我原本在外頭,甚至都很難掛念一次家裡人,就算回想起來,也只想到當初他們打我、罵我、不信任的場景,可現在看到家裡變成這個樣子,想到蕭媽就這麼走了,我居然感覺到無比的痛苦,難道真的是大舅的那句——子欲養而親不待?雖然對於我來說或許有點誇張,但道理卻是一樣,只有失去的時候才覺得痛苦。
大媽開了裡屋的門,打開裡屋牆上那盞昏黃的小燈。
我看見蕭爸了,他躺在牀上,躺在一片悶熱陳腐的氣息裡。
當燈光亮的時候,我看見蕭爸微微翻了個身,嘶啞的嗓音非常微弱,好像氣若游絲就要在空氣中斷開似的:“伍大姐……你又來了……你可以別來,我現在撐一撐還是能去客廳裡的……”
那聲音,完全不像一年前舉起雞毛撣子往我身上抽的蕭爸,那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我鼻子一酸。
那大媽說:“今天不是我來了,是你那個兒子蕭凌回來了。”
“啊?”牀上的蕭爸發出一聲不解和困惑的聲音。
大媽對我說:“你還不過去看看你爸,都已經這樣了,你還不肯見他,這樣就太沒人性了。”
我慢慢走過去,不是我不想見他,是我根本不忍心見他。
但最後我還是藉着昏黃的燈光看到了那張臉,他比以前更瘦了,眼窩深陷,滿臉病容,一下子老了二十幾歲,根本不像四十多歲的人,這個時候的他,根本已經沒辦法打我了,即便他能站起來,他也沒法打我。他那雙原本總是因爲喝酒而佈滿血絲露着兇光的眼睛,這個時候變得迷迷糊糊,幾乎睜不開。然而,在看到我的一刻,他卻擡起手來:“唉!唉!”發出了一連串的聲音,卻怎麼也說不清楚一句話
。
我再也忍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好像忘記了一切他對我做的一切,一把抓住他的手,說:“爸,我回來了,你怎麼會這樣,你有什麼話,慢慢說……”
他沒有說話,就這麼一直看着我,過了好久,我忽然發現他的眼角居然滑下了眼淚。
我連忙說:“爸,你別激動,到底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
他好像根本就不理會我的問話,說:“蕭凌啊……回來了,回來了,好啊……蕭凌啊,沒瘦,越來越精神了……”
我說:“爸,你到底怎麼了。”
他還是不回答,說:“要我說,你別回來,回來受苦啊……家裡什麼都沒有了。”
我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這時候,身後的大媽走上來,對蕭爸說:“唉,你兒子回來了,你試着起來坐一坐,或者翻個身,別老這麼躺着,小心長褥瘡。”
蕭爸非常聽話的樣子,慢慢坐起來,但我發掘他的腿居然不能動,我瞪大了眼,說:“爸,你的腿怎麼了,誰幹的?”
“誰幹的,還不是你們這羣小混子!”那大媽在一邊憤憤不平得說,“你爸平時買早點,也沒惹着誰礙着誰,那天還跟往常一樣出去,結果就遇上幾個不給錢吃東西的混小子,不給錢還打人,這不,把你爸的腿打成這樣,還撞了頭,就這麼一直躺着,這都半個多月了。”
“爸,你怎麼不去醫院,是誰打的,告訴我,我替你出頭!”我說。
我聽見旁邊那大媽發出一聲鄙夷的“哼”聲。
但蕭爸卻說:“呵呵,以前還老矮爸的打,現在都會說要幫爸出頭了,好孩子長大了。”
“什麼長大了,是混大了。”旁邊那大媽說,“我勸你別去碰那些混小子,現在警察都管不了他們,你算什麼?再說了,惹出事來,你爸可擔不起了。”
我不理會那個大媽,又問:“爸,你怎麼不去醫院?”
蕭爸說:“沒有錢啦,家裡沒有錢了。”
我說:“沒有錢也要去醫院啊,兒子給你錢,我這就去給你籌錢去!”我有些激動,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卻被蕭爸一把拉住,蕭爸對我說:“爸沒事,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頭生活好了就行,以前爸還老打你呢,你沒必要對爸那麼好,真沒事,我挺一挺就過去了……你媽走了那麼久我都挺過來了,這點腿疼算什麼,哈哈哈……”
我說:“爸,你別這麼說,別這麼說,我這就去,這就去找人!”
我轉身飛奔了出去,拿出手機,手卻在不住的顫抖,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我多久沒有哭過了,我還以爲我堂堂一屆秦哥手下的紅棍已經不會哭了,可我現在,眼淚卻根本止不住——我從前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爲了這個男人哭,這個我曾經最討厭最憎恨的男人,這個我曾經甚至恨不得把他殺了的男人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親情?!
我跑出門去,撥通了秦哥的電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心情來,慢慢對秦哥說:“秦哥,抱歉對不住你,我有件事想要你幫忙,請你千萬要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