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河坐鎮中央,名義上的中央。
實際上,他的位置離前線戰壕不足十丈。
下令天機雷自側面炮擊單山號與達·伽馬號,是鋌而走險之局,但到了現在卻是收效甚大,只是一時之間,還是難以見效。
在三災的瘟疫號暫時離場之前,三方勢力源源不斷地涌向濠鏡的戰壕。
三災的船體容載量極大,這也是他們座船的顯著特點。
大量的三災海盜被放下。
現如今,他們卻成了最悽慘的惡鬼,上天無門,入地無路,只能死磕到底。
反倒是成爲了各方依仗,最有力的炮灰。
以至於前線的壓力極大。
魏東河嘆了口氣,接過從前線退下來的士卒們手中的火槍,想着戰壕走了過去。
“魏先生。”
“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你們只要按照既定計劃進攻,哪怕所有震天雷報廢也在所不惜,只要守住這個關頭,其餘兩船的人比之三災有忌憚得多,想必,等到這波攻勢徹底結束,我們就能贏下這場大戰了!
必要時候,將炮擊距離放近,這是最後的辦法了。”
“現在,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我作爲一個策士的只能已經做完了,現在,是我的陣地在需要我,可都別忘了,我也是一個戰士!”他笑着躍入了壕溝。
濠鏡的人絕不貪生怕死。
到了現在,既然人手不足,那每個人都可以成爲士兵,就算是他是一地智腦都無法免俗!別人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此時的第一條戰壕線,已經全數被入侵,無數人如同螞蟻一般密佈在戰壕內部,人手廝打在一起,被砍斷的四肢,還有剁下的頭顱都已經將整條戰壕填充了起來,倒伏下來的屍體,也都七歪八斜地落在戰壕之中。
血腥味瀰漫在整個戰場,攜帶着焦臭味的海風穿越過整個戰局,飄揚在天空的上方。
惡臭撲鼻,混亂異常。
每個人都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麻木不仁。
葡萄牙人,大明水師,還有數之不盡的當地土人,濠鏡上的海盜都匯聚成了一片。
硝煙瀰漫,有些人甚至還未衝到戰壕跟前,就被屍體絆倒,狼狽不堪,被追上來不分敵我的人,砍下了首級。
長達數千尺的緩衝帶實在太長了。
整條戰線之中只有其中一小段,仍舊保持着幾乎完美的狀態,一個女子正蓬頭垢面地躲在戰壕裡,她的嗓子喊到嘶啞,早有幾個海盜搬來磚石將他們所在防禦帶用它封閉了起來。
混亂正在像瘟疫一般地擴散。
他們卻分工明確,除卻最簡單的三段擊之外,這些人還在面前鋪設了火油,當對手靠近時候,便點燃火油,形成一道不可輕易穿越的火網,再進行射擊。
這種方式大大延緩了對手的攻勢,而火網熄滅之後,少女軍師更是會組織人手將手雷往目標方向密集投擲。
也正因爲他們的種種安排,這一處較爲偏僻,甚至震天雷的火力無法覆蓋的地段方纔完好無損。
戰壕裡本來陰冷,如今熱火朝天,女子大口喝着水,一旁的戰士們卻拭目以待。
“我死也要守住這裡。”一個孩子惡狠狠地說道。
女子一巴掌打在他的頭頂,罵道:“一個都別給我死,都給我囫圇地回去!”
“成天死不死的,是不是個男人?你的小鳥留着孵蛋嗎?”
衆人鬨堂大笑。
那人嘟囔道:“你就當你謝大哥是男人,別人都不算?”
“人家那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你這樣的小屁孩懂個錘子!敵人來了!”女子臉上一閃而過的紅暈,只是很快又回到了那個運籌帷幄的女策士模樣。
這是她的第一次作戰,也是魏東河第一次沒有把她待在身邊,而選擇由她來領導這一場小規模的防禦戰。
這裡的一切除了沒有震天雷的庇護之外,與其他防禦線如出一轍,便是連兵器補給都不外如是。
人都不可能一開始就能指揮千軍萬馬。
軍師,策士都理所應當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是少東家曾經和他說的話。
所以魏東河想得很是明白。
如果連這麼些人都不能組織好,那麼更別想要去面對大風大浪。
魏東河朝着衝到自己的臉上的海盜開了一槍,他的手很是穩健沒有半分顫抖,那人張牙舞爪地往下倒了下去。
黑臉的軍師擡起腳,把人撥開,已是填充起了子彈。
他終究是有一死的。
所以他從未畏懼過死亡,只是無論如何,都不是這個時候。
他還未見到少東家的大業成就,也不曾見到濠鏡成爲天下海賊的聖地,也沒有等到陳家崛起。
此生應有未完事,豈可輕赴閻王會?
他看着身邊的海盜還有土人輪番倒下,戰爭的頹勢,一觸即發。
而遠處的天光卻是一片黑暗,光明不可期。
濠鏡。
這裡還會迎來更黑暗的時刻,而遠不是現在!
這些烏合之衆,算什麼東西!
他吐了一口唾沫,一顆子彈擦着他的頭皮飛了過去,打在身後的泥土高牆上,驚起一地土灰。
“濠鏡不會完!”有個海盜聲嘶力竭地喊道,他渾身鮮血淋漓,早有學士們自發組織起來的醫護隊,將他放在擔架上,穩穩當當地擡了下去。
“你也不會死的。”魏東河笑了起來,他裝填了彈藥,深吸了一口氣。
戰火紛飛。
星辰隕落。
他原本看過很多波瀾壯闊的戰爭描述,動輒萬人的大戰裡,多少亡魂飄散。
光是白起一戰坑殺四十萬趙軍,便足以填滿多少個濠鏡?
當從前的自己,還有那些紙上談兵的書生意氣奮發地談起,秦皇漢武之時,激昂文字,將一將成名萬骨枯描繪地繪聲繪色的時候。
他也曾爲之振奮。
但到了如今,看着這些曾經熟悉的音容笑貌,消失在槍林彈雨與刀劍搏殺之中之時。
他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無能。
勝利,勝利,勝利!
他端起了槍支,忽然明白了,原來一直以來,不聰慧的從來只有自己,而謝敬早已看穿了一切,他發了瘋地用自己的手庇護着同伴。
而他什麼都沒有做。
“希望現在,還爲時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