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的濠鏡早已淪爲人間地獄。
大明水師趁夜幕奇襲。
雖然濠鏡上的佛郎機人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終究是敵不過這些大明的精銳之師,很快戰爭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戮。
大火四起。
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撓着背脊,優哉遊哉地走在烈火燃燒的街道中央。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既然敢侵入此地,那麼都把命留下來吧。”單先生看着周圍蜂擁而來,爲了戰功而四處劫掠的大明官兵,不由得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他的身份並不在官府之內。
就像是他明面上,不過是許廣躍的幕僚,無品無級,逍遙自在。
但實際上他還有許多隱藏在水底之下的身份。
只不過,這些都不可見光。
“自三寶太監起,無數人都在沿着海岸線尋找大人的蹤跡,只不過事與願違。濠鏡這地方可是風水寶地,這裡便是一處龍淵,唯有潛龍沉浮,方纔顯得出他的價值。”他低聲喃喃道。
他看向正庸碌着的官兵。
那是一些追逐着軍功不斷奔跑的人。
但這已經是日薄西山之況了。
在大明開國之前,明太祖便始創水兵建制,在元末,這支某種意義上的無敵艦隊,幫助太祖高皇帝完成了渡江戰役,並且在鄱陽湖水戰之中戰勝陳友諒,定鼎天下。
這支艦隊至此未嘗敗績。
因爲赫赫戰功,使得大明水師,幾乎是最令朝野放心的一部分軍事力量。
但作爲長期潛伏於大明水師內部充當幕僚,且能夠獲得第一手資料的單先生,卻清楚地知道,這是一支已經逐漸老化,榮耀與輝煌正在慢慢散去的巨大屍骸。
大明水師自海禁開始,大副裁撤水軍建制,原本自成祖文皇帝之時,尚作爲防禦海上和各路水軍的屏障的他們,到了如今,早已十不存一,而且正德有朝以來,戶部空虛,經年累月之下,大量的戰船無法修繕,又不曾大規模興建新船。
整個艦隊就像是一個老朽的機器,隨時都可能掉鏈子。
哪怕地方上的官員已經逐漸注意到了這點。
與之相比,從未被當做他們正經對手的海盜,雖是船小,多由民間商船改造,但因爲配備的均是與佛郎機人互通有無更換後的新式火炮,在戰場之上靈活機動,其破壞力已經逐漸凌駕於老式大船的戰鬥力之上。
而且又有以佛郎機人爲代表的番邦海上勢力崛起,無論是船隻,還是火器都在大明水師的技術之上,可以說,在沿海和制海權方面,大明水師已經全面落後於人。
這並不是一樁新鮮事。
但到了現在,除了沿海的下層軍官之外,並沒有引起上頭的重視。對於堅持維穩,中庸的朝堂而言,他們恐怕巴不得這支在民間和軍方威名赫赫的不敗之師,早點衰落纔好。
這也是大明官場的一大特色。
重文抑武。
自大明初期定下的國策亦是如此。
而如今新皇登基,更不會有人在這個敏感時期,把軍備提上議程,誰都對之前武宗的窮兵黷武心有餘悸,這個時候,誰都不會出來當出頭鳥。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搖頭晃腦地一聲嘆息。
在他的計劃之中,被屠戮一空的濠鏡,在若干年後會成爲他們東山再起的本錢,畢竟料想以大明朝廷對於濠鏡的認識,恐怕很快就會放棄此處。
只不過,他本來也想要報效朝廷的。
“自我與衆師兄弟出山,已有三十年了,童生,鄉試,會試……無數個寒暑秋冬,報國無門,盡學的不過是之乎者也,選的乃是一個個搖頭晃腦地磕頭蟲。終究我還是不如諸多師兄弟們看得通透,只不過,如今也不晚。”
周圍燃燒的木屋塌方,燃燒的木樑裹挾着烈火,翻落了下來,最終落在了他的面前。
“數年之後,龍蛇並起,誰知道誰是天下之雄?
也唯有亂世,這通讀兵法,善談縱橫的策士如我,方纔有一展身手的地方。”
他的聲音很小,而周圍的官兵更是沉浸在掠奪的狂歡之中,不可自拔。
這夜的濠鏡,猶如末世的狂歡。
人們的慘叫,與大火的燒灼匯聚成了一出令人驚詫的演出。
而始作俑者渾然不覺,還有一些人不曾出現在這場殺戮的盛宴之中。
費雷拉神父行色匆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羣緊張萬分的佛郎機人,他們身上的衣着破舊,不時念叨着上帝。
去他孃的上帝。
這個矮胖的白人神父咒罵了一聲,只是說得很輕,並沒有人聽到,他聽了下來,躲在蘆葦叢中,遠處的城市已經陷入了漫天的火光之中。
濠鏡完了,他們的教堂,還有那些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兵工廠也全都完了。
他擦了把汗,看了眼地圖,距離教會衆人約定的逃亡終點已經不遠。他依靠着一堆雜草,不顧會弄髒他的衣衫,他坐了下來,而後縮成了一團。
“難不成,這世上真的還有神的代言人一說……”
他慌忙住嘴,不由得想起那個被衆多神父稱作神使的少年。
那天那個少年帶來了一封信件。
費雷拉知道教會始終和一個神秘的組織有所聯絡,自從有一次,主教和衆人神父一起離開濠鏡去了一個神秘的地方之後。
他隱隱約約覺得整個教會變了模樣。
他們是傳教的馬前卒。
但實際上,大部分人都是受到了當時教廷的排擠,甚至是得罪了上流人士,而被指派到這種地方來的。
就比如說費雷拉就是得罪了一個大公。藉着一個由頭,費雷拉變成了傳教士,他原本以爲自己會被送到遍地黃金的黃金洲,卻沒有想到最終的目的地卻是殺機四伏的大明。
他沒有選擇。
大部分人都沒有選擇。
他們和這裡的人語言不通,傳教同樣陷入了瓶頸,大部分人開始陷入了懈怠,他們開始只是敷衍了事,而作爲主教的人們則開始選擇斂財,他們要爲自己的下半生做準備。
好在這裡的士兵對他們很是敬重,教會在這裡儼然成爲了另一個教廷。
但一切,都在那一天之後變了。
狂熱就像是病毒,開始在這個荒蕪,而不爲神明眷顧的城市裡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