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罘灣這個地方在唐代曾經是膠東半島的重要貿易港口之一,海上絲綢之路在渤海地區的起點就在此處。不過到明代實施海禁之後,這裡的海港也就成了擺設慢慢荒廢,直到前些年才逐漸開始有來自江浙的海商在芝罘島重建碼頭和商棧,甚至對島上歷史十分古老的陽主廟也出錢進行了翻修。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登萊之亂,讓本地民衆和外來客商都跑了個精光,假以時日,這地方其實很有機會恢復到以前的繁華景象。
以前北上來此的南方商船船隊自然也帶着不少武裝護衛人員,但卻從未有過類似這樣將道路完全封鎖的舉動,更別說表現出對官軍橫眉立目的態度了。馮飛自從在奇山所上任以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狀況,當下也是氣得不輕,便派手下上前詢問這究竟是什麼狀況。
“海漢人?”
片刻之後,馮飛得到了手下帶回來的信息,目前在芝罘島駐紮的這支船隊全部是來自海漢,他們在芝罘島落腳的目的是爲了在此興建商港和定居點,準備今後在此長期紮根。
海漢人這個名頭,馮飛倒是聽說過,近幾年從南方販運過來的商品中,有不少就是產自海漢人之手。對於這個羣體,馮飛只知道這是一羣海外漢人後裔,據說能工巧匠極多,而且精於貿易,富可敵國。但以前從未有海漢人來到登州府,馮飛對海漢的認識也就僅限於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製品。而眼前所見與傳聞大相徑庭,這些海漢人根本不像工匠或商人,更像是武裝民團之類的組織。
芝罘島雖然目前是個荒島,但也還是奇山所的轄區,馮飛職責所在,當然不可能對這種佔山爲王式的舉動視而不見,當下策馬上前,提高了嗓門大聲道:“本官乃奇山所千戶馮飛,管事之人,速速出來與本官相見!”
馮飛又喊了兩遍,纔看到從其中一處沙包掩體後面走出來一個矮壯漢子,向自己這邊抱了抱拳道:“在下高橋南,見過馮大人!”
馮飛見這人態度桀驁,似乎根本就沒把自己放在眼中,當下怒道:“你可知此地乃大明國土,此處需守大明律法?還不速速撤去路障,引領本官去見你家主人!”
高橋南應道:“馮大人,不用這麼激動,你想見我家主人沒問題,但必須請你的部下留在這裡。”
“好大的口氣!”馮飛馬鞭一揚,指向高橋南道:“你這惡僕,小心給主人家惹來麻煩!”
“馮大人,我家主人身份高貴,在南方就算是總兵、知府,想見我家主人也得先行預約才行,是考慮到馮大人在本地的影響力,才願意給出一個見面的機會。”高橋南傲然道:“馮大人如果覺得接受不了,那就早些回去吧,慢走不送!”
“你……”馮飛一口氣涌上頭頂,很想立刻下令讓部下發動衝鋒,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先抓起來再說。但他也注意到對方在這封鎖線上部署的武裝人員似乎並不比自己帶來的明軍少,而且對方清一色地裝備了火銃,單以武器而論,比自己帶的這幫衛所軍可要好多了。要是對方真的死腦筋要開幹,那自己帶的這幫人恐怕要吃大虧。
“馮大人,在下勸你謹慎一些,不要嘗試用武力手段來解決問題。”對方彷彿看透了馮飛腦子裡的想法,居然還不慌不忙地勸道:“我們來到這裡只是爲了做生意,不是爲了打仗,但如果有人想用武力欺壓我們,那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武力進行還擊。我們在南方曾經遇到過不少自不量力的人,如今這些人的墳頭草大概都有三尺高了!”
馮飛攥着馬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對方的這種狂妄語氣讓他感到難以接受,他很想告訴對方,自己也是上過戰場拼殺過的武將,豈會被簡單幾句話就威脅到,當初攻打叛軍佔領的登州城,那也是屍山血海一路踏過來的,你這民團再怎麼厲害,想跟官軍鬥,那還不是找死?
馮飛話都到嘴邊了,忽然看到對面的沙袋掩體紛紛如同長了腳一般左右移開,仔細看原來這些沙袋都是堆在小輪平板車上,可以較爲輕便地移動,這掩體可覆蓋的範圍和角度可就相當大了。但這還並非讓他最感到吃驚的事,沙袋掩體背後露出來一門門的小口徑火炮,纔是讓馮飛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
如果這些炮都是真的而非樣子貨,那這所謂的民團,在武器配置上已經全面超越奇山所的駐軍了。要知道奇山所城總共才四門佛郎機炮,而眼下目力所及的地方,對方有意顯露出來的火炮就已經超過十門了。而裝備了火炮這種大殺傷力武器之後,雙方的兵力對比就失去了大部分意義,馮飛現在就算有多一倍的人可用,也不敢輕易下達作戰指令了。
受到衝擊的不僅僅是帶兵的馮飛,在其身後的明軍士兵們也不可避免地被這一幕嚇到,這麼一羣異地來客居然擁有如此之多的火炮,而且在明軍到來之前就已經部署到要害地帶,這顯然不是遵紀守法的良民能幹得出來的事。如果這種狀況還要硬往上拱,那大概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已經活膩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馮飛的窘迫,高橋南的態度稍稍緩和了一些:“馮大人,展示這些武器是希望讓你明白,在海漢控制的地方,你可以不用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在下建議你單獨去與我家主人會面,對你而言可不是什麼壞事。”
前面幾句明顯都是扯淡,但馮飛聽到最後這句,心中不免微微一動,對方卻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了。
如果來硬的,馮飛知道己方這點兵力肯定不夠看,而且對方露了大殺器,現在自己手下這幫人估計也是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很難保證還有幾分戰力。認慫走人,馮飛覺得自己也丟不起這個臉,好歹自己也是這地方的父母官,被這外來客幾句話就懟走,手下肯定認爲自己是個膽小鬼,那今後哪還有足夠的威嚴來管理奇山千戶所?
再說來都來了,不見着正主就回去,那不等於白跑這一趟了?奇山所昨天失蹤了十幾個士兵,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而芝罘灣除了明軍就只有這撥海漢人,怎麼也得把事情調查清楚才行。
馮飛想清楚前因後果,當下便做出了決定:“好,本官便隨你去見見你家主人,看他有何話說!”
馮飛將羅彪叫到身前,讓他帶着部隊後退百步,讓出一段安全距離。若是自己兩個時辰還未出來,那就不用等了,立刻回城發出警訊,向附近衛所求援。羅彪雖然對於馮飛的決定趕到十分不安,但他也提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案,只能遵從馮飛的命令。
高橋南見馮飛命令手下後撤,準備單刀赴會,當下也有些佩服這大明武官的膽識,命人撤去路障,將封鎖線中間的這條通道清理出來。雖然指揮部並不打算與明軍發生正面衝突,但海漢對芝罘島地區的掌控具備更高的優先等級,所以高橋南在這邊把關也是秉承這一理念,首先保證海漢對這一地區的控制權不受影響,其次纔是與明軍和平解決當下的對峙局面。
這地方距離島上的指揮部還有好幾裡地,既然馮飛騎着馬,高橋南肯定也不會步行陪同,當下便有人牽了高橋南的坐騎過來。這馬肌肉豐滿,毛色油亮,肩長頸粗,個頭高大,馮飛一見之下不禁誇讚了一句“好馬”。不過他見高橋南站在這馬旁邊,身高才堪堪到這馬肩,馬鐙都快到他胸口了,倒是更顯得人矮馬高,只怕要踩鐙上馬都有些困難。
馮飛有心要看他笑話,但高橋南卻沒有藉助任何工具,舉手在馬鞍上一按,輕輕鬆鬆便翻身上了馬背,看起來騎術竟是極爲熟練。馮飛自己就是帶兵的軍官,自然知道這等招數看起來容易,卻不是短時間內能夠練出來的,足見其馬背經驗不少,當下對他也是收起了幾分蔑視。不過剛纔他已經對高橋南以“惡僕”相稱,這個時候倒也不好再主動跟對方搭話了。
高橋南卻沒有將馮飛剛纔的態度放在心上,事實上他對自己的定位的確就類似於“惡僕”,只要是國防部或錢天敦下達的命令,他都會堅決去執行,哪怕這命令看起來不合情理,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扮演好惡人的角色。雖說海漢不興家臣那一套規矩,但他在自己心中還是默默以家臣的態度在對錢天敦效忠。
指揮部要與地方官府保持和平,以高橋南的經驗來看,那無非就兩種辦法,一是脅迫就範,二是收買拉攏,這姓馮的千戶適合哪一種,還是得試過才知道。當然如果兩種都不合適,那大概就只有想辦法讓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後期待其繼任者能有更好的表現了。
“馮大人請!”高橋南一拎繮繩,便驅使坐騎走在了前面,帶路向北行去。
馮飛見狀也趕緊驅馬跟上,他見高橋南並不帶任何部下同行,心中倒也有點服這矮子的自信。殊不知高橋南是吃定了他不敢在這地方鬧事,就算鬧了也逃不出去——剛纔那道封鎖線可絕不是一人一馬就能衝破的障礙。
馮飛注意到有小船不斷從芝罘島運載物資和人員前往剛纔那道封鎖線的所在之處,看樣子海漢人是充分利用了海運的便利,通過芝罘灣將人員物資投放到指定地點。而陸上倒是一片空曠,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從沙洲到芝罘島這段地方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馮飛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了芝罘島南岸停泊的衆多帆船上,先前離得較遠的時候還看不清這邊的狀況,如今雖然還隔着一兩裡地,但已經能夠看清這些大海船的外形了。馮飛一眼看過去,就能確定至少有十艘左右的帆船遠遠超出了大明關於民間船隻大小的禁令,這些船何止四百料,最大的兩艘肯定在千料以上了。
造這麼大的船,可不單單是違禁的問題了,據馮飛所知,這樣的造船技術早就失傳,如今連大明官方都造不出這種體量的海船了。這些海漢人若是自行造出瞭如此之大的海船,那其所掌握的造船技術倒是頗爲驚人。當然了,建造這種大船所需的財力自然不是小數目,尋常的海商恐怕也承受不起打造這種大型船隊所需的資金。
“像這種規模的船隊,我們在南方還有好幾支。”高橋南當然注意到了馮飛的視線所在,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讓馮飛心驚肉跳的話來。
馮飛原本還在心裡琢磨,這海漢人莫非是舉族北遷,將全部家當都用船搬到山東來了,沒想到高橋南居然丟出這麼一句話來。如果對方不是在吹牛,那這海漢人的實力就的確相當可怕了。
當然了,這還是因爲海漢在四月建國的消息並未傳到山東,馮飛只是將海漢人當做了民間組織,卻完全沒料想到這已經是一個在大明南方發展了足足七年的新興政權。如今海漢所轄地區的總人口已經達到四十萬以上,經濟實力更是堪比大明幾省之力,武裝艦隊幾乎是以一年一支的速度在進行擴張。
馮飛常年在海邊鎮守,自然能看出這種規模的船隊絕非一州一府之地能養活,海漢人如果擁有好幾支同等規模的船隊,那其在南方的勢力範圍之大也由此可想而知。不過如果從這個角度去考慮,馮飛倒是覺得這支船隊出現在芝罘島的確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惡意,畢竟這地方連倭寇都不來了,海漢人若是想來此劫掠人口和財富,多半是要失望而歸了。而海漢人一向是以經商聞名,照理說也不會做太出格的事情,當下心情還稍稍放鬆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