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8年8月底,安南永安港。
“所以貴軍這是打算讓我們出售新式炮彈,以用於攻打爭江防線?”錢天敦放下手裡的茶杯,意味深長地看着對面坐着的鄭廷:“出兵攻打南越,這與我們事前商定的作戰計劃不符啊!”
錢天敦在配合大本營過來的主力部隊完成了會安之戰以後,便率部回到了北越的永安港休整。不過沒休息兩天,這鄭廷便急吼吼地找上門來了,一開口便是要買剛剛開始裝備到民團的新式炮彈。
穿越集團在六月制定行動計劃的時候,便要求北越方面出兵佯攻,吸引南越軍的注意力,以配合民團軍在敵後展開破襲戰。不過當時北越這邊苦於沒有軍費來實施大型軍事行動,多少還有些不太情願,如果不是後來被海漢執委會在軍火貿易上卡了脖子,北越這邊並不太願意參與進來。
而如今北越得知海漢民團在南方勢如破竹地搗毀了會安城,又吸引了大量的南越軍隊從爭江防線後撤回防順化府,就動了心思要趁着南邊的亂局打一打。這在北越軍方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錢天敦眼中卻多少有些前倨後恭的味道——早就勸說過你們一起發兵攻打,結果你們百般推脫,現在看到有便宜可揀就馬上跳出來了,這未免也太見風使舵了一點。
鄭廷在塗山訓練營的時候就曾在錢天敦手下當過學員,雖然兩人年紀差不多,但鄭廷依然是恭恭敬敬地執弟子之禮:“錢教官,《孫子兵法》有云,兵無常勢,水無長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用兵要根據戰場形勢和外界環境變化而作出相應的改變,這也是教官您當初教過我們的作戰原則。當初我方決定不戰,是因南越叛軍在爭江防線上嚴陣以待,而我軍兵力也不佔優勢,即便打也難有勝果。如今南越叛軍已撤走近半,加上會安失陷的消息,已經令其營中人心惶惶,正是發起攻擊的好時候,若是換作錢教官在我軍指揮,想必也一定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戰機。”
“不錯嘛,去勝利港待了幾個月,倒是練得能說會道了。”錢天敦輕笑道。
“都是教官們指導有方。”鄭廷連忙應道。
“我們這新式炮彈的價格可不便宜,這你大概也是知道的。”錢天敦不急不慢地說道。他也知道鄭廷在進修期間曾經跟其他軍官生一起到番禺參與了李家莊戰鬥——或許說觀摩更爲恰當一些。對於當時民團軍在戰鬥中所使用的新式霰彈,幾乎所有的外來軍官生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向海漢軍官打聽新式炮彈價格的也並非只有鄭廷一人。不過因爲新式炮彈的報價實在太高,目前已經明確向“海漢軍工”下了訂單的也就只有不差錢的福建土豪許心素。
許心素集團自從裝備了海漢的軍火之後,在與“十八芝”的鬥爭中也漸漸扳回了劣勢。對於許心素來說,海漢軍火的價格高低並不是問題,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是供應跟不上消耗。因爲海漢這邊經常都會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狀況,這種槍暫時停產,那種炮需要限量採購,而且好幾次是福建這邊運了現銀過去結果買不到東西,所以後來許心素乾脆就命人存了十萬兩銀子在廣州的“海漢銀行”裡,專門用作採購海漢軍火之用。新式炮彈在李家莊一露面沒多久,許心素便讓人從十萬兩銀子裡劃了一半出來,點名要採購海漢的新式炮彈,單價不論,五萬兩能買多少就買多少。
相比福建大土豪,北越的經濟狀況就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即便是前次在海漢民團的協助之下打了難得的大勝仗,但完全沒有像海漢這邊享受到戰勝方的戰爭紅利,反倒是欠了海漢人一屁股戰爭債。用了半年時間好不容易還得差不多了,新的一輪戰鬥,或者說是燒錢潮,馬上又要來臨了。
“在下之前也曾打聽過,‘海漢軍工’的白大人說此種炮彈每發需二十兩銀子,且百發起賣不零售。”鄭廷老老實實地應道。
錢天敦聽得暗自發笑,當初他也有份參與這種炮彈的研製開發,對於其製造成本自然是瞭然於胸。這種霰彈雖然要比原來使用的鑄鐵實心彈的技術含量要高一些,但其生產成本也並沒有上升到十倍那麼誇張,白克思對外這二十兩一發的報價,多少都有點坑傻子的感覺。而且由於產能有限,加上福建那面下了大訂單,因此白克思纔會有“百發起售”這樣的說法。
“我這裡的確是有一些存貨,不過數量有限,不知道你們打算要買多少?”錢天敦見鄭廷態度十分誠懇,便也打消了繼續跟他兜圈子的想法,把話題回到正事上面。
鄭廷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一百發……”
“一百發恐怕不夠用吧。”沒等鄭廷把話說完,錢天敦便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我問問你,你們制定的作戰計劃裡,登陸地點的寬度,需要多少門火炮,有沒有做過計算?”
“這自然是要計算的。”說起打仗的事情,鄭廷也恢復了幾分底氣,開始跟錢天敦探討起來:“南越叛軍在爭江南岸尚有近兩萬的兵力,我方若是想在南岸建立起牢固的灘頭陣地,勢必要在短時間內讓足夠多的部隊登陸。根據我們的計算,登陸地點至少要能夠容納三千人的先頭部隊進駐,至於所需的火炮,當以輕便的二七式陸軍六磅炮爲主。按照在勝利港軍校所學的作戰守則,以三千人的規模計算,每千人部隊配備四至六門火炮,共需十二至十六門炮。”
“說得還算有條理,看來這幾個月的確學到一些東西。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一百發新式炮彈分配下去,每門炮才七八發炮彈,一個急促射就打沒了。如果戰事不利,新式炮彈打完之後敵軍不退,你讓灘頭部隊怎麼應對數倍兵力的敵人?”錢天敦一邊分析一邊反問道。
“這個……”鄭廷一時語塞。他其實想說以新式炮彈的威力,哪有什麼部隊能在近距離扛得住三輪炮轟而不崩潰的,根本用不着配發太多的炮彈。但錢天敦這麼說了,他卻是不太敢開口反駁,畢竟現在賣不賣的主動權是在對方手中,要是言語之間得罪了對方,那炮彈買不回去,這場渡河搶攻的戰鬥也就只能停留在紙面上了。
“以我看,起碼買個三百發纔夠。”錢天敦一句話就把訂購量提升到了原本的三倍。
“可是這……”鄭廷嚇了一跳,兩千兩銀子尚且讓他父親鄭柏感到不快,一口氣花六千兩出去,這後果他不敢想象。
“沒什麼可是。你想想,就算渡江的時候沒用完,這炮彈也可以留着以後作戰的時候用啊!要是今後你們再遇到類似的情況,難道每次都臨時跑我這兒來買?有備無患嘛!”錢天敦很“好心”地勸解道。
錢天敦並不是吃飽了沒事做要客串當軍火販子,事實上在週年慶回大本營述職的時候,錢天敦便已經向執委會提請過,要求增加黑土港軍區的軍費預算,以滿足編制日益壯大的黑土港部隊的日常開支。這個提議最終並沒有能獲得執委會的通過,因爲當初擴編軍隊的計劃可是黑土港管委會自行提出要負擔軍費,執委會才批准其通過的。不過這也沒難倒錢天敦,在軍委的多方協調之下,“海漢軍工”後來倒是提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
考慮到黑土港軍區地處安南,而負責軍品製造銷售的“海漢軍工”在當地並沒有專門的營銷機構,白克思提議由黑土港軍區負責,負擔起一部分的軍品銷售任務,而其中的一部分利潤就作爲黑土港軍區的軍費補貼。而第一批試驗品,便是受到衆多外來軍官生關注的新式炮彈。
與過去各種出口的武器彈藥一樣,“海漢軍工”也爲這種市場前景看好的高級炮彈設計了專門的外銷型號,其威力和射程比起民團在李家莊所使用的炮彈略弱一些。首批出產的外銷型號已經發往了福建,供許心素的部隊使用。而運到永安港的則是這次從大本營出征會安的部隊用船捎帶過來的,數量並不多,也僅僅只有不到五百發而已。
由於是扮演了分銷商的角色,“海漢軍工”給黑土港軍區供貨的價格自然遠遠低於對外的銷售價格。每賣出一發炮彈,黑土港軍區就有十元的利潤,而這基本上就是一名民兵一個月的軍費開支了。在這樣的刺激之下,錢天敦自然而然地當起了業餘軍火商,不遺餘力地向鄭廷推銷新式彈藥。錢天敦的賬算得直觀又簡單——每賣出去一百發炮彈,基本就夠一個連的民兵一個月的開支,賣得越多,黑土港軍區的軍費壓力就越小。
錢天敦這邊是爲了減小自身的軍費壓力不遺餘力地進行推銷,而鄭廷卻不得不面對己方的軍費預算赤字。目前北越在爭江一線駐紮了近兩萬的軍隊,而升龍府撥給前線的軍費,每個月也才兩萬兩,這還包括了發給士兵的軍餉在內。如果不是有大量的廉價農兵充實陣營,這麼點錢根本就不夠軍費的開支。而想要在這種捉襟見肘的經費當中再擠出幾千兩銀子來購買軍火,這其中的操作難度也不小。
這邊給海漢人拿出去多少,相應的就得從自家的軍費中扣下來多少,而一下子要扣掉當月軍費近三分之一這麼多,只怕還沒等打仗就會引起更大的亂子。這個鍋不但鄭廷不敢背,他老頭子鄭柏也一樣背不起。因此鄭廷並沒有一口應承錢天敦略顯粗暴的推銷,而是開始繞着圈子跟對方討價還價起來。
兩人商討了足足半個小時,最後終於達成以三千八百兩銀子購入兩百發新式炮彈的協議。另外作爲協議的補貼和海漢軍方的善意,北越軍方可以從永安港借用一批近海小船參與渡江作戰——當然水手是需要北越軍方自備,這一點甚至都無需雙方在協議上進行備註。這倒不是永安港沒有足夠多的水手,而是海漢這邊出的每一份人力那都是要花錢的,萬一受傷或者戰死,還得承擔療傷和撫卹的費用,這可不是北越軍方願意看到的狀況。從勝利港借的這些船雖然沒有被收取額外的租金,但如果在戰鬥中被破壞甚至發生沉船的狀況,那北越軍方還是得拿錢出來賠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北越軍方本來船就不多,用於渡江作戰多少有些勉強,而海漢人卻在近期從會安擄回了上百條大大小小的船隻,也是唯一能夠借船的對象了。鄭廷幾乎是用逃的方式離開了永安港,因爲談到後來,錢天敦居然主動又提起了派兵協助北越軍方作戰的計劃,嚇得鄭廷趕緊告辭離開,因爲軍費已經無法再負擔這支天價僱傭軍的開支了。
鄭廷對於海漢人的財迷作風簡直無語,好在這趟拜訪最終還是達到了目的,即買到了新式炮彈,也借到了渡江作戰所需的船隻。雖然被錢天敦小小地敲了一下竹槓,但如果這次作戰能夠順利地打破爭江這處天塹,讓北越部隊重新踏足爭江以南的疆界,那就是大功一件,朝廷也不會因爲這小小几千兩的軍費開支跟前線領軍的大將過不去。
不過作爲軍事援助計劃的一部分,海漢民團還是軍事觀察員的身份向爭江前線派出了顧問團。這支顧問團並不直接參與作戰,只是對北越軍的軍事行動提供參考意見——當然最主要的任務還是更直觀地掌握交戰雙方目前的軍事實力和戰場動向變化,以便爲軍委今後的決策提供信息。
又經過了五天的精心準備之後,九月二日,北越軍隊在毫無徵兆的狀況下向南發動了渡江攻擊。
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隻在爭江入海口以北數裡的海岸上裝載了兩千餘名北越士兵,趁着天色矇矇亮的時候駛入爭江入海口,直接衝向了南岸。這裡的江面寬度僅有百丈左右,在南越軍的崗哨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先頭部隊的平底小船就已經衝上灘頭。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將船上裝載的六磅炮和炮彈擡下來,開始按照預定的作戰計劃,設立灘頭陣地。到這個時候南越守軍才反應過來,是北越軍隊發動了登陸戰,當下一邊示警,一邊出動了小股部隊向北越軍的灘頭陣地發起進攻,試圖將立足未穩的北越軍趕下海去。
冒然上前交戰的南越軍隊在距離灘頭陣地尚有七八十丈的地方,遭受了火槍夾雜着零星炮彈的攻擊,在丟下三十多具屍體之後迅速地退了回去。而此時第一批靠岸的船隻已經開始離岸,返回江北搭載下一批渡江部隊。
南越守軍當然很清楚丟掉爭江防線會意味着什麼,因此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調集了守軍中的精銳部隊,向灘頭部隊再次發動進攻。而這次的部隊當中,便有使用火槍火炮作戰的新軍出現了。
北越軍隊在此時登上江岸的部隊不過三四百人,在面對十倍於己的敵人時沒有任何的火力優勢可言。好在他們的指揮官也是到勝利港進修過的人,在登陸之初就利用地形和船上攜帶的一些木板,架設起了簡單的胸牆作爲掩護。
這種簡陋的掩護設施雖然完全無法擋住炮彈和近距離的火槍射擊,但在較遠的距離上多少還是能夠起到一定的防護作用——至少對士兵的心理上會有所安慰。而在這種危急的時候,北越軍花了大價錢從海漢人手中購買的新式炮彈終於開始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儘管第一批登岸的只有四門六磅炮,但當這四門炮裝填了新式炮彈,向着衝過來的敵軍次第開火之後,十分有效地緩解了對方的攻勢。正如鄭廷所預料的那樣,在這種殺傷面積極大的炮彈面前,很難有軍隊能夠保持着密集的陣形衝入到三四十丈的距離之內。
絕大多數南越士兵都倒在了五十丈左右的距離上,而且是伴隨着火炮的轟鳴聲成片地倒下,有在火炮發射間隙零星衝過來的南越兵,也無法逃避上百支火槍的橫排齊射。南越軍雖然從一開始就投入了大量兵力進攻這處小小的灘頭陣地,卻並沒有取得理想的戰果。南越軍所使用的火槍這這個距離上想要打中單兵目標,百分百隻能依靠運氣。只有兩門發射頻率爲兩分鐘一發的小炮,打出的炮彈偶爾會擊穿灘頭陣地上的簡陋胸牆,帶走幾個倒黴鬼的性命。
然而戰局發展根本就沒有讓南越軍慢慢消磨對手兵力的機會,隨着靠岸的船不斷增多,灘頭陣地上的兵力迅速從三四百人擴大了一倍,士兵們手擡肩扛,將更多的火炮從船上卸下來,推到灘頭陣地的炮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