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正山從業多年,去過各州府大牢的次數也記不清有多少了,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身陷囹圄,以囚犯的身份被關進大牢之中。最要命的是這處大牢並非大明所轄,他連伸冤上訴的機會都沒有。準確的說,是連公正判決的環節也被省去了,可以說海漢人動手抓捕他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這樣的一個結局。
韓正山自然是覺得非常冤枉,他所做的事情不過只是職責所在,並非出於要跟海漢人對着幹的念頭,但海漢人似乎並不是這麼認爲,而是將他視作了必須拔除的安全威脅。從杭州城中實施綁架,一路運來舟山島投入大牢,韓正山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這幫武裝海商暗地裡所做下的勾當,與他們表面上倡導的和氣生財可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去年夏天杭州城內一夜之間三名高官集體失蹤,韓正山當時也有份參與這起案子的調查,但當時沒有查出來任何有用的線索。雖然期間也有人懷疑海漢有犯罪嫌疑,但終究沒有找到實證,調查工作拖拖拉拉地進行了半年仍然沒有一個靠譜的結論。但韓正山現在卻幾乎可以斷定當時的高官集體失蹤肯定與海漢有關,他們這套綁架的手段十分熟練,撤退線路也早就規劃妥當,明顯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韓正山不過只是主持調查一起與海漢有關的大火案,就已經被視爲絆腳石,不惜出動人馬將自己從杭州綁架到舟山,想想去年失蹤的三名高官,那可都是明目張膽叫囂驅逐海漢的人物,實施了不少措施來反對海漢進入浙江地區,海漢人對其會有什麼觀感不問可知,要下手除掉這幾個人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且從海漢人事後的反應來看,韓正山沒覺得他們有表現出任何的惶恐不安,這種淡定的反應也從側面說明海漢人已經將類似的處理方式當成了家常便飯。他們連有品級的朝廷高官都能下手,要對付自己這個小小的府衙捕頭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顧忌了。
但從海漢人目前的表現來看,韓正山覺得暫時還不用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全,對方如果僅僅只是要滅口的話,大可以在杭州灣就把自己扔下船餵魚。既然特地用船拉回舟山來關着,那就說明對方並不打算收走自己這條性命了。只是突然從執法者變成了階下囚,這樣的身份轉換讓他一時間還難以適應。
事到如今,顧輝當日到底在通盛碼頭上看到了什麼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大火案的真相是什麼,也同樣失去了追查的意義。而且另外那兩人已經被海漢人分開關押,韓正山也沒有機會再從他們那裡得到更多的細節信息了。對於韓正山而言,儘快瞭解這裡的環境,儘可能爲自己爭取到好一點的生存條件,甚至是脫身重獲自由的機會,纔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儘管目前的身份是海漢的囚犯,但韓正山也不得不承認海漢的監獄比起他認知中的大牢,生存條件要優越不少。事實上若不是周圍有高牆將囚犯們與外界隔離,再加上武裝人員晝夜不停的監視巡防,韓正山甚至都不會把這裡看作是關押犯人的大牢,而更像是一個收羅各色人等的臨時營地。
韓正山進來之後並沒有被關進不見天日的牢房,而是立刻就被分配了勞動任務,內容非常簡單,就是拿着一把小鐵錘砸石頭,將大石頭砸小,小石頭砸碎,砸到指頭大小就差不多合格了。在牢房中間的一塊平地上,近百人就坐在地上,拿着小錘叮叮噹噹地砸石頭,根本就沒人對他的到來表示關注或好奇。
“太陽下山之前,砸出三籃子石子,你才能吃到晚飯。”一名士兵面無表情地丟了一把錘子在他面前道:“不許隨意起身走動,不管你要撒尿還是喝水,要先舉手請示,得到同意了才能動,明白嗎?行了,做事吧!”
韓正山很想就勢抓起這錘子砸到對方臉上去,但理智告訴他不可衝動,這麼做的後果只會讓自己處於更被動的局面,沒必要強行給自己找苦頭吃。韓正山雖然心中不甘,但想想自己總得先把吃飯問題解決了才能考慮脫身的事,當下也只能熄了脾氣忍下這口氣,一屁股坐到地上,照着旁邊人的模樣開始砸石頭。
眼看海漢兵走遠了,韓正山便側頭對旁邊的人問道:“這位老哥,海漢人爲什麼要安排大夥兒砸石子?”
旁邊那人看他一眼,口中應道:“海漢人要在舟山島上建房修路,開埠建港,都得要石子作爲建材,懂了吧?”
韓正山道:“就這麼百十來號人,一天才能砸多少石子,就夠他們所用了?”
“夠個屁!”那人應道:“你以爲就只有這點人?舟山苦役營起碼一兩千號人,一多半人每天從日出到天黑都在幹這活。”
“這麼多苦役……”韓正山一聽這數字也嚇了一跳,杭州大牢裡關押的人犯最多時也不過三四百人,這海漢在舟山私建的監獄竟然關押了這麼多人,對他來說的確有些匪夷所思。關押在此的這些人顯然不會是海漢國民,如此之多大明子民被海漢人收押在此,杭州那邊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也足見海漢人在這邊經營出的局面已經脫離了大明的掌控。
海漢在舟山島大興土木,這顯然是做了割據此地長期經營的打算了,而目前浙江官府對此似乎並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應對措施,基本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當作不知道。但韓正山見識了海漢人的手段之後,卻已經意識到這幫人的危險程度遠非過去佔領舟山的各路武裝走私商和海盜可比。光是他先前下船處的那個巨大的軍用碼頭,就絕非民間能夠自行營造的工程,而駐紮在此的武裝艦隊也不是以前的走私帆船能相提並論的對象,其野心之大,從這些地方就可見一斑。
韓正山在此之前也多多少少聽過一些海漢在南方經營的狀況,不過他並沒有把傳聞當真,畢竟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海外番邦,怎麼可能把福廣兩地的官府都弄得服服帖帖?但如今真跟海漢人打過交道之後,他才明白這些傳聞並非無的放矢,這幫人到浙江不過一年多時間,就經營出了目前的局面,而他們在南方已經經營了七八年時間,在當地的規模和對大明的滲透程度肯定也遠非浙江可比。假以時日,浙江大概也會步了福廣兩地的後塵,無力也無心再去反抗海漢施展的種種手段。
韓正山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問道:“此地看守並不嚴謹,難道就沒人嘗試逃走?”
那人像看傻子一般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應道:“逃?要往哪裡逃?跳海游回陸地上去嗎?還是逃進山裡去當野人?能讓你坐這裡敲石子就不錯了,你要是去工地上幹兩天,怕是要哭着喊着回來敲石子!”
韓正山聽得有些無語,不過從對方的回答中他也得到了一個信息,那就是囚犯應該也有不同的分工,他們這種敲石子的只算是比較輕鬆的工作,從事重體力勞動的日子更難過。而這地方雖然看管不算太嚴,但因爲與大陸隔絕,囚犯們似乎也沒有多少嘗試逃脫的慾望。
韓正山還待再問,那人已經不耐煩地說道:“你這新人,不好好做事,晚上沒飯吃纔有得你好受!”
韓正山想起剛纔看守所定下的工作量,再看看日頭,只能長嘆一口氣,然後拿起錘子繼續敲石頭了。不管日子怎麼艱難,總得先活着纔能有希望。
韓正山所待的這處苦役營只是舟山羣島六個苦役營中的一個,關押的對象也是以程度較輕、危害不大,今後會進行二次安置的人員爲主。也就是說這些人並沒有性命之虞,今後重獲自由的機會很大,能看到生的希望,自然也就沒幾個人會選擇冒險脫逃。要知道一旦嘗試逃跑,輕罪就會變成重罪,刑期也會從有期變成無期。至於敲石子這麼“輕鬆”的活就別想了,立刻就會被安排去最苦最累最危險的工地勞作,能撐過兩三個月就算命大了。
韓正山不知其中還有這些差別,只當是這些囚犯缺乏反抗精神。但初來乍到,他也不敢亂說話,否則要是有人向看守舉報,自己也會吃不了兜着走。他在公門中服役多年,這種齷齪事早就看得多了,身處大牢之中,自我保護纔是最要緊的事情。
眼見日頭偏西,韓正山要完成三籃子石子卻還有半籃沒有完成。有負責驗收成果的工頭點收到他這裡,只是搖搖頭道:“你接着做吧,什麼時候做完,什麼時候纔有飯吃。”
韓正山又花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定額任務。不過他還得等着另外幾名同樣是沒能按時按量完成勞動任務的囚犯,要所有人都做完之後才能集體離開這裡去吃飯。
韓正山在船上這幾天進食休息都極爲不規律,身體也虛了不少,此時已經是餓得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了。好不容易熬到集體收工,看守這才讓他們集合整隊,去食堂吃飯。
此時正餐時間早就過了,食堂裡也只剩下一點殘羹剩飯。不過韓正山已經顧不得嫌棄這硬得頂牙的糙米飯和完全沒有油水的鹹菜,狼吞虎嚥地大口吃着,彷彿碗裡裝的全是美食一般。
韓正山三兩下就把碗裡的刨得乾乾淨淨,但仍然覺得肚子裡空蕩蕩的,只能是舔着嘴脣看着旁人吃。看守見狀道:“你若是想吃飽吃好,明日干活便多賣力一些,只要能超額完成任務,飯桌上便有獎勵!”
韓正山心道老子在杭州城的時候每日都有人排隊請吃飯,何時曾有過這樣的苦日子。但如今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脫毛鳳凰不如雞,竟然落得個吃剩飯都要看人臉色的下場。韓正山這才恍然大悟,爲何剛纔那些囚犯敲石子的時候全都是一副心無旁貸的模樣,原來都是爲了能填飽肚子。
好不容易等到另外幾人也吃完了飯,韓正山心道總算可以回去休息了,看守卻下令他們去廚房洗鍋洗碗收拾殘局。這也是苦役營的規矩之一,凡是最後一批收工的人,就要承擔起打掃食堂和廚房的任務,而韓正山進入苦役營的第一天就趕上了這個差事。
韓正山在杭州的時候一年下來也幹不了這麼多的活,饒是他身體還算強健,幹完活之後也覺得累得不行。好在終於完事,可以回到監舍裡休息一會兒了。看守又帶着他去領了被褥枕頭,這才安排他去監舍入住。
這處苦役營的居住安排跟移民營地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十人一間的屋子,五個上下鋪依次排開。韓正山被看守領到其中一間,交給了這間屋子的頭目:“趙三彪,這個新人叫韓正山,明天開始由你帶他上工,順便也教教他這裡的規矩。”
趙三彪點頭哈腰地應下來,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看守,這纔對韓正山招招手道:“進屋說話。”
韓正山見那趙三彪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拱拱手道:“在下韓正山,有禮了!”
“外面那套規矩,就不要帶到這裡來了。”趙三彪根本沒正眼看他:“我不管你以前是幹嘛的,到這裡就要守這兒的規矩。這個號的弟兄都叫我趙三哥或者彪哥,你懂事聽話日子就好過,要是想當刺頭,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韓正山心道像你這樣的潑皮,老子一年不知道要抓多少,當下也不理會他裝逼,見屋內有一張空牀,口中說聲“借過”,便將他刨開到一邊,走過去將被褥放下,然後一屁股坐下去了。
趙三彪沒想到這新人如此桀驁,當下不怒反笑道:“倒是有些脾氣!弟兄們,給這傢伙一點顏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