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旅調整了態勢之後,還是以三個營的兵力,全旅六個步兵營輪換進攻,連續的向張堡鎮發起了衝擊。這次他們注意了火力的配合。雖然北洋軍的抵抗依然頑強,幾次都被打了下來。但是也給北洋守軍造成了很大的殺傷。部隊的出發陣地已經越推越近。到了天黑的時候,張堡鎮的南面圍牆,已經被炮火推平。步兵涌進了鎮子裡,和北洋軍又打起了巷戰。北洋軍向突破口組織了若干次的反擊,都被打了下去。沒有人願意撤下來,炮火在兩軍扭打在一起後,也失去了效力。在雨辰的記憶裡,北洋軍雖然戰鬥力在當時的中國算不錯,可也從來沒有頑強到這個地步。
巷戰的廝殺就更激烈而殘酷了,雙方都是小羣的步兵。在房屋的廢墟中交錯在一起。用步槍,刺刀,拳頭牙齒扭打在一起。每個角落似乎都會發射出致命的子彈。每個廢墟里似乎都有垂死掙扎的北軍。夜色中張堡鎮的火光沖天,喊殺聲一會在這裡響起,一會又在那邊爆發。火光倒映在淺淺流動的運河水上,就象是一河的血光。
第一旅和北洋第十九標就象兩個筋疲力盡的拳手,雖然已經將身體裡最後的力氣都榨取了出來,但還是互相虎視耽耽,誰也不肯放棄。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任何藝術性可言了。
趙廣天趴在一個瓦礫堆裡,旁邊就是一個被炮彈炸死的北軍士兵。已經死得僵硬。他關注自己左側方的一個獨立家屋裡的一架馬克沁機槍已經很久了。這個獨立家屋的火力點封鎖了兩面街道,周圍沒有屋子和它接近,非常難以靠近。這架機槍的射擊也非常狡猾。只是在發現了目標才進行短促點射,平時就保持沉默。在兩條街道上,倒下的第一旅官兵已經有不少了。幾乎都是這架機槍乾的。
趙廣天是第一師中難得的北方人。光緒三十年河南大饑荒,十三歲的他和父親在逃荒的路上走散,他一個孩子一路流落。居然沒有餓死。和幾個鄉人一起到上海去謀生。就在十六鋪的碼頭上當小工。當時還是蘇滬革命軍的第一師在上海招兵,他馬上就加入了隊伍,衝的就是那十塊白花花的大洋錢。後來第一師改發光復銀行的票子,一塊錢能換一元八分多的洋錢,他卻寧願只要白洋。同連的人和這個脾氣古怪,沉默寡言的河南小夥子都不親近。只有他的排長願意和他多說說話。排長是蘇北的高小學生出身,原來第九鎮的班長,愛笑。經常和他說,等全國光復了,咱們就是正規的國防軍。老百姓也有權力選當官的,咱們勁往一處使,把中國建設成最大最強的國家,把租界和失去的土地都要回來。你要是當了軍官,回鄉找到自己的爹爹,那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話說得多了,趙廣天也隱隱約約有了一絲憧憬。雖然他不懂國防軍和老百姓選當官的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知道,排長是好人。在那次攻打雨花臺時,排長幫他刺死一個辮子兵,救了他一命之後,他就更認定這件事了。
但是排長,現在的固鎮連連長卻死在張堡鎮的牆外了。他大張着雙手,死死貼在圍牆上的樣子,讓趙廣天在心裡發誓,他怎麼樣也要挑死十個北軍爲排長報仇!
趙廣天儘量的把身子伏低,步槍也丟下不要了。在刺刀上塗滿了泥土,緩慢的向那個獨立家屋蠕動着。他有的是耐心。
趙開生已經是個四十歲的半老頭的兵啦。光緒三十二年大饑荒。在逃難的路上,遇到杆子,結果丟了自己的孩子。這下老婆早死了,孩子也沒了。混混噩噩的他轉到彰德府。袁宮保插旗子在老家招兵,看着旗幟下的白麪饅頭。他就去了。從火夫幹起,後來在山東的時候又學着打機槍,和這老夥計在一起已經好些年了。他覺得這架機槍就象是他的孩子。軍官們都說他們吃袁宮保的飯,就要替袁宮保賣命。說得多了,這個憨厚的老兵也就信了,心想自己和那架老夥計,衝着每月八塊的餉錢,扣完伙食還能剩點,就替袁宮保賣命吧!
這次南下支援張定武。臨行前軍官們都一個個訓話。說南方這些暴民見到咱們北軍是有一個殺一個,要是讓他們打到了北方,咱們北方人都沒有活路了。到了徐州,張定武又每人發了五塊錢的恩餉。
蚌埠一戰,二十標幾乎沒有回來的弟兄,逃到徐州來的幾十個殘兵敗將,一概給張協統砍了腦袋。他還請出袁宮保的大令,說就算十九標也打光了,也不許一個人逃過運河!前面是殺人不眨眼的民黨,後面是凶神惡煞的張協統。十九標從官長到弟兄都把張定武又一次發的恩餉在徐州的飯館海吃,在窯子裡往婊子身上亂塞,自己熟悉的一個隊官喝醉了苦笑着對自己說:“誰還有命留那些東西?老趙頭,你苦了一輩子了,也去開開洋葷吧!”
但是趙開生還是把錢攢了下來,貼身放着。他總還是存了一些指望,要是還能碰上自己孩子呢?這些錢該給他娶個媳婦兒啊。看着這袋掛在腰裡的洋錢,他覺得自己就還沒有絕望。
西面的街上略微有些響動,趙開生警惕的將機關槍慢慢的轉向了那個方向。配給他的副射手抖抖索索的給機槍又裝上了二百五十發的帆布彈帶。地上的子彈殼已經有幾寸厚了。他們動作都很小心的儘量不要發出聲響。護衛他們的步兵幾乎都死光啦。仗打到這個份上,大家都紅了眼睛,沒人想到要後退了。死生已經成了太平常的事情。
沿着牆角的廢墟堆,三兩個民軍的黃衣兵悄悄的摸了過來,可惜他們的刺刀上反射的火光暴露了他們的行跡。趙開生輕輕撥開了機槍的保險連動杆,突然把發射的機柄按到了最底下,機槍聽話的怒吼了起來。帆布彈帶劇烈的抖動着,就十來發子彈,這幾個民軍全都抽搐着倒了下來。機槍又一次的安靜了下來,等待下一次的屠殺。
趙廣天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子彈從他身上掠過的那陣陣空氣被撕裂的聲音。他卻一點都沒關心這架該死的機槍又打倒了誰。他的目標只有那個低矮的小屋。等待着靠近到最合適的距離,跳起來,衝進去,殺了那個射手。
這段距離似乎又遙遠又漫長。趙廣天幾次都以爲那個狡猾的射手發現自己了。機槍一直警惕的對着西面的街口。沒有移開,他趴在那裡,靜靜的等着。
東面街口又發生了小戰鬥,子彈刺溜刺溜的朝這裡亂飛。在牆上濺出了點點的星火。戰鬥越來越向這邊靠近。那挺機槍終於調轉了方向,衝着東面街口戒備。趙廣天深吸一口氣,從地上一躍而起,身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頭就衝進了那個獨立家屋裡!
蹲在機槍旁的兩個射手射手轉頭驚恐的看着他。他一刺刀就從離他最近的副射手脖子側面紮了進去!腥臭的血濺得他和那個機槍射手滿臉都是。
剩下的射手朝他撲了過來。滿是老繭的雙手緊緊的卡住了他的脖子,兩個人無聲的扭打在在一起。趙廣天被那人壓在了下面,他用力的抓撓着。突然摸到了那個人腰間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他用力的扯了下來。狠狠的砸在那個射手的頭上,一下,兩下,三下。那人終於抱着頭倒了下去。趙廣天從死人的脖子上拔出了刺刀,又狠狠的紮在那個被砸倒的射手的脖子上,刺刀鋼火不好,扎身體時容易被肋骨擋住,就這裡最爲致命。
當他喘着粗氣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裡抓着的東西是一袋銀圓。趙廣天呆呆的笑了一下,第八個北軍士兵的性命,一袋子錢。似乎收穫還不錯。
他並沒有完成殺死十個北軍的任務,在摸向另一個北軍據守的屋子的時候,他在站起身的一瞬間,被一發七點九毫米的子彈從面上穿過。死得乾淨利落。歷史就這樣將這父子兩個小人物捲進了洪流當中,並將他們簡單而可憐的人生淹沒。那些在歷史中閃閃登場的大人物們,甚至包括雨辰在內,也沒有任何一個會多關注他們半點。只是在這場戰鬥中,南北雙方一個傷亡數字而已。
夜間的巷戰一直打到天明,第一旅和十九標都一樣失血過多。第一旅也許還有點後勁,但是北洋軍是真的再沒有氣力了。當教導團佩帶着才趕製出來的臂章潮水一般涌進張堡鎮的時候,十九標的有組織抵抗終於被粉碎了。
戰鬥變成了第一師官兵的村落清剿戰,終於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北軍認命的投降。他們也從沒打過這麼殘酷激烈的戰鬥,張堡一戰,打到後來,拼的已經不是軍事素質,而是決心勇氣和鬥志。第一師贏得了勝利,北洋陸軍第十九標主力終於倒在了第一師面前。離雨辰限定的時間還有四個小時的時候,雨辰的馬靴已經踏在了運河鐵路橋上。張堡在他的背後,已經被打成了廢墟。
北洋軍沒有那麼好的心情去疏散張堡鎮的居民,這一仗下來,百姓們也是死傷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