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令人痛苦,打掃戰場則更令人痛苦。凡事皆有對立的兩面,你不可能一面享受着復仇的殺戮帶來的快感,卻不去承擔戰爭帶來的傷亡.”
羅伯特·基裡曼放下他的筆,揉了揉眉心,幾縷碎髮順着額頭滑了下來,帶起一陣癢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儀容儀表上下過功夫了,白色的短髮疏於打理,逐漸變長,和冒出來的胡茬一同變成了夜以繼日工作的證明。
如果某位遠在馬庫拉格的女士看見這一幕,多半會非常生氣地告訴他,身爲統治者,就更應該以身作則。她大概還會說,保持形象不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卻和工作本身一樣重要。
羅伯特·基裡曼輕笑了一下,他向後靠去,靠在椅背上凝視起了書房外的舷窗。
窗外羣星閃爍,戰艦的碎片和爆炸的餘波還在持續。如果一艘戰艦不被立即摧毀——指完全被打成碎片,那麼,它的死亡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根據基裡曼這段時間的觀察,一艘尋常的驅逐艦如果被命中引擎,那麼,在它完全解體之前,可以一直觀看這樣的爆炸長達兩個小時。
他暫時還沒對那些更大的艦船做類似的觀察記錄,這和懷言者並沒在五百世界的邊緣留下太多有生力量也不無關係。
想着這些事,原體面上的笑容逐漸消散了。他站起身,搶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計時器響起關上了它。穿着戰甲,他開始在書房內踱步。
木地板承受了不該有的重量,嘎吱作響的聲音讓基利曼考慮起了是否要將它們全都換成金屬思考着,他緩慢地走到了書房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另一扇舷窗。
在那裡,一顆正在畸變的太陽緩慢地旋轉着,它看上去不再像是火球了,而是一團聚合着污穢邪光的迷亂光球。它爲這個星系帶來了數不清的惡劣影響。
羅伯特·基裡曼閉上眼睛,轉過頭去,推開了門,開始步行。常勝軍們緊緊跟在他身後,步伐整齊劃一,腳步聲完全重合。
通過被修復的升降梯,基裡曼迅速地抵達了會議室。不出他所料,這裡已經人聲鼎沸了,在階梯式向上蔓延的座位上,有很多提前到場的軍官正在彼此交談。哪怕他已經到來,也沒有停止,充其量只是對他行一個注目禮。
但是,這種交談,其實更應該被稱之爲爭吵。通常都發生在極限戰士們彼此之間,他們會爲戰報上的一個數字吵到不可開交,嘗試着用各自的理論模型說服對方,有時甚至會互相揮舞起拳頭。
夜刃們則不會如此,但這不是什麼好事。他們內部有另外一種風氣,遠比爭吵要可怕得多。沒人知道它到底是從哪來的,但是,基裡曼將之稱爲‘沉默的微笑’。
就像字面意思一樣,如果他們不贊同你的某項意見或計劃,他們暫時不會發表任何意見,只是會露出一種令人非常不快的微笑,然後就盯着你不說話,或者乾脆搖搖頭
直到伱忍受不了主動開口,然後,他們纔會指出某項可能存在的缺點或不足。
很難說這兩種在談話中說服對方的方式到底哪種更好一點,但哪種更惹人厭,恐怕連選擇都不需要選。
羅伯特·基裡曼大步走近他的會議長桌,開始着手調取那些已經向他彙報的計劃書、戰術增補以及各類戰報和艦船狀況報告。
他身後有一副極其巨大的星圖,呈現的正是奧特拉瑪五百世界的模樣。大部分地區的具體狀況暫時被標註爲了未知,但他們已經經過的那些世界多半都被塗抹成了紅色,或是乾脆被抹上了一層沉重的黑。
極限戰士們親手編織的厚重掛毯與旗幟在這間階梯式會議室的四塊牆壁上輕輕搖曳着,值得一提的是,一面屬於午夜之刃的旗幟也在其中,它和極限戰士們的旗幟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獨自享有一小塊區域。
“.綜上所述,我認爲亞空間正在侵蝕我們所熟悉的這個宇宙,這個世界。”
“我們曾學習到的物理法則正在崩壞,我們認知世界的方式也同樣如此。因此,我們必須改變對戰爭的認知,以及對宇宙的認知,才能在懷言者所犯的累累血腥中保持理智,長途跋涉,滿腿鮮血地去找他們報仇。”
——第一百三十五連連長,伊奧尼德·希爾。
基裡曼默默地將這份戰報單獨截取了出來,他打算在今日的會議中單獨講講這份報告。
伊奧尼德·希爾雖然是火線提拔,走馬上任,卻並未辜負他的職位。實際上,他乾的相當好,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學習能力讓馬庫拉格之主相當看重。
極限戰士內不乏戰爭嗅覺靈敏者,但像希爾這般幾乎可稱之爲能在戰爭中取得進化的人,終究還是少數。
帶着感嘆,他轉向了下一份戰報,卻也在這個時候聽見了兩個腳步聲。
“範克里夫連長。”基裡曼頭也不擡地問候,並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你今日又帶了哪位軍官參加會議?還是那位莫萊茨副官嗎?”
“不,是我們連隊的搏鬥冠軍,來自泰拉的西亞尼。”範克里夫古井無波地答道。“他有一個戰術設想,想要向您講述。”
基裡曼終於擡起頭,表情顯得有些耐人尋味。他相當感興趣地看了眼站在範克里夫身後的西亞尼,後者夾着頭盔,那平靜的表情落在基裡曼眼裡,卻有種讓他止不住想要發笑的衝動。
“好。”他溫和地點點頭,沒有拆穿範克里夫。“請說吧,來自泰拉的西亞尼。” “感謝您給我這個機會,大人。我認爲——”西亞尼清清嗓子。“——我們需要改變我們過去對戰爭的認知,它已經過時了,成了一種老掉牙的思考方式。”
基裡曼挑起眉:“接着說。”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內,基裡曼從西亞尼口中聽見了一份非常嚴謹的戰術設想報告,從戰前準備開始,再到戰後打掃戰場的某些注意事項。
他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總是帶着股念稿般的語速,絲毫不帶感情,只在幾個點稍作停頓,且面帶思考之色。他講的很快,但他講的越快,站在一旁的範克里夫表情就越陰沉。
基裡曼暗自發笑,卻也在西亞尼的彙報結束後給了這份報告相當高的讚譽。
“你的報告非常驚人,西亞尼。”他看着西亞尼,誠懇地說道。“每一個細節都十分考究,你顯然已經深思熟慮過了。”
“啊”徒手搏鬥冠軍嘴角抽搐一下,點點頭。“多謝您的誇獎。那麼,我就先行離開了,大人,連長。”
“.去吧。”範克里夫緩慢地說。
羅伯特·基裡曼則目送着他離開,在西亞尼入座以後,他才輕笑起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範克里夫。”
“我沒辦法,大人。”一連長面無表情地說。“我手底下盡是些喜歡好幾天不說一句話的蠢材,剛纔的那份報告,有好幾點其實都是他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不把他推到這來,恐怕他到死都不會把這些事講出來。”
“真的有這麼嚴重嗎?”基裡曼忍不住問了個問題。
範克里夫用一聲悠長的嘆息給了馬庫拉格之主回答,一連長的臉上有種深深的挫敗感。
基裡曼感同身受地搖了搖頭——極限戰士裡同樣也有類似的軍官,很有才華,卻總是習慣保持沉默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想要向您彙報。”在嘆息之後,範克里夫再次開口。
“說吧,範克里夫。”基裡曼低下頭,再次看起了戰報。一心二用甚至是四用、八用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難事。再者,現在說話的人是範克里夫,他也不必保持多餘的禮節。
很多年前,他就認識範克里夫了,雖然過程並不如何美好.但是,誰在乎呢?
“您還記得奧瑞利安之子嗎?”
基裡曼停頓住滑動數據板的手,擡起頭,朝着範克里夫緩慢地點了點頭。
他當然記得這羣忠誠者,他也明白,這忠誠背後到底隱藏着多麼痛苦的血淚。安格爾·泰將所有事都告訴他了,完完全全,沒有半點隱瞞。
在感嘆他們命運的同時,羅伯特·基裡曼也暗自立下了一個誓言。
我會殺了那個偷竊你身份的竊賊,洛珈。
“他們的人數已經減少到了一種不能再承受任何損失的地步。”範克里夫斟酌着用詞,相當謹慎地提出了一個建議。
“自考斯以後,他們沒有缺席任何一場戰鬥,這也讓他們只剩下最後一百人了。我認爲,他們應當暫時遠離戰爭,去補充人數,休養生息。畢竟,他們可能是這個宇宙裡最後的洛珈血脈了。”
範克里夫搖搖頭,停頓片刻,補上了一個詞:“.真正的。”
基裡曼嚴肅地看着他。
“你和他們談過了嗎?”馬庫拉格之主問道。“這是在要求他們逃跑,做逃兵。”
“暫時沒有。”
“請他們到我的私人會客室去。”基裡曼說。“我希望在會議結束後和他們談談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