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

子建終是沒有出征,自那夜後,我也再沒見着郭氏,我院裡的事全由着婉兒和陌照應着,我則陪在子建身邊,每回出遊或出城賽馬狩獵,便都會將睿兒帶上,我的寶貝長大了,他從不問我和子建之間的事,連一絲絲疑惑都沒讓我瞧見,只是他笑的少了,喚“四叔”的時候再不似以往那般親切,這個兒子,我終究是虧欠了。

我從沒見過子建這般燦爛過,叫那朝霞與春色都一併暗淡了。他最喜穿着那件婉兒縫製的月白袍子,拉着我不知厭煩亦不知疲倦的一遍遍遊玩於湖光山色中,我累的時候,他便將我抱在懷裡,信步的遊離在一片春色中。而有時他會將我背在背上,旋轉狂奔,笑聲歡語,狂放不勒。

山頂,我依偎他的懷裡,他用披風將我整個裹在懷裡,我們靜靜的眺望着遠方,他說:“宓兒,我知曉你的夢,快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真正的帶着你去飛翔,你若倦了乏了,咱們就挑一處雅靜之地安身,再添個如你一般俊俏的女孩兒,過上那神仙都豔羨的日子。”

我的眼前頓時朦朧了,楊修,你也這般對我說過,可你如今在哪呢。閉上眼,將臉整個埋入子建溫暖的懷,伸出手環上他的腰,緊緊的,這一刻的溫暖輕易就入了心,永不想放開。

一日,在子建的府內碰見了卞夫人,她蒼老了許多,匆忙一眼後,我便趕緊低下頭,不敢瞧她,她該還是恨我的。沒想她卻道:“我雖然恨你,可我仍要感謝你,謝謝你將植兒留了下來。”

我差異的擡頭看着她,她淡然一笑。

“植兒不該沾染絲毫世間的煩亂,就是將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都給了他,也還是委屈了他。而丕兒不同,如今的丕兒已不是我這個孃親再能掌握的,你好自爲之!”

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子建,子恆因我而迷失的時候,她送來了若櫻,無非是讓他不要忘了自己所求的是什麼,卞夫人是想讓子恆奪得天下,可卻是爲了愛護子建。不知子恆若知曉會否傷心,該是不會,他何曾在乎這些過。

突然間身子漸漸乏了,什麼都吃不下,整日裡只想躺着不起。子建焦急的要去找大夫來,總是被我攔下,其實如此沒有什麼不好。卻終是拗不過他,送走大夫回來後的他,滿臉的豔陽歡快,絲毫不見這些天來的陰狸。

“你原也是個寡情的人啊,我都這般了,你還如此高興!”

他深情的握起我的手,眼眸裡晶瑩欲滴,依舊笑容滿面的柔和道:“宓兒,我們有孩兒了!”

我驚呆了,原以爲已三十六歲的我不會再有孩兒,可是子恆若知曉,他會如何對待這個孩兒呢,他會讓他出生嗎!

“宓兒,沒事,有我在,你們決不會有事!”

他的手掌溫暖有力,可還是無法撫平我的擔憂。

卞夫人讓我們越快離去越好,魏王那邊由她擔待,等事情過去後再讓魏王給子建封塊地爲王。我猶豫再三,事情已完全偏離了我最初的以爲,我本是想等子恆回來以死謝罪,然後去陪楊修的,可是眼下這個孩子讓我心亂如麻。

“宓兒,我們走吧,本就是要離去的,不過是早了些。原本想讓父王賜了你我名份後再離去,可如今。。。宓兒,我決不會委屈你,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夫人。”

罷了,也別無他法了。

“帶上睿兒好嗎?”

子建爲難的低頭不語,沒錯,曹家的長孫,子恆唯一的兒子,我們哪能帶走,也根本帶不走。

只是又要委屈睿兒了,兒子,孃親對不起你,若櫻,你該怨我了,我沒有照顧好睿兒。

離去之前,我去見了郭氏。對於我的來訪,她並無多少驚訝,仿似在她意料之中。

“若沒有我,你會如若櫻那般對待睿兒嗎?”她永不會有自己的孩子,睿兒則是她唯一可能有的‘孩兒’。儘管我知曉,沒有了我,郭氏再不會爲難睿兒,可我仍希望她能如孃親那般疼睿兒。

“若是從前,我會告訴你沒有可能。可是如今,拜你所賜,我不會有孩兒了,子恆的孩兒,當然也是我的孩兒,只要沒有你,我定會視他如己出!”

但願她沒有騙我,我疑慮的看着她。

“你不用懷疑,我沒必要騙你!”

整理了一些簡單衣物,行李中大部分都是卞夫人給的銀兩首飾,這些足夠我們舒適的過上幾世了。趁着夜深的時候,我、子建、婉兒和陌乘着一輛馬車悄然出城,一切都是卞夫人打點好的,出城後許久,回頭,仍能瞧見卞夫人獨自一人站在城門外,漸小的身影瑟瑟發抖。

我與婉兒坐在馬車內,車前的子建一身素服,卻絲毫未能減淡他的華美,究竟是爲了他,還是爲了肚裡的孩兒,我竟是有些恍惚。我的睿兒他怨我嗎?定是怨恨的,兩度拋棄他,怎會不怨恨!

“娘子,小公子如今已大了,他能體會您的苦處,別多想了,小心身子。”婉兒體貼的寬慰着我,自打出鄴城後,她又再度喚我爲‘娘子’,聰慧如她。

朝陽淺淺的從東方天空淡出,已是走了一夜了,

“子建,休息會吧,也好讓馬兒飲些水,吃些草。”我不忍見到他與陌一直在車前顛簸勞累。

“好。宓兒,這初升的朝陽,我們好像還未一起瞧過呢。”他一步躍至我面前,攙扶着我下馬車。

“我去生火燒些熱水來飲。”陌沒有瞧我們,一臉肅然的就朝着河邊走去。

“我來準備些吃的。”婉兒鬆解包裹的手有些慌亂。

我難免尷尬的由子建牽着坐到草地上。

“都怨你,叫他們尷尬了。”

“爲夫知錯了,好夫人莫要怪。”

他嘻笑着將一張俊臉放大的擺到我眼前,乖巧的惹人憐,我忍不住的就歡笑起來。

“宓兒,你知道嗎,這朝霞再美,都及不上你笑容的萬分之一!”

“是嗎,可朝霞不會老,最多是落了,明日還會再升起。可是子建,我會老,要不了幾年,我便會如那殘雪般不堪,而你依舊會是俊美的出塵。”明知道自己不會陪他到那一天,可一想起他會厭棄我,還是忍不住有些難過。

他攬過我入他溫暖的懷,脣角輕柔的貼在我耳畔低語道:“宓兒,你知道嗎,我最嚮往的,便是陪着你一起老去,見到你褶皺滿面,銀絲滿發,纔會叫我真正的安心,我的宓兒纔不會跑掉,纔不會有更好的男子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突然很想哭,如此美好的男子,我卻無法全心愛他。真的很對不起,子建,楊修早你一步入了我的心。

身後的子建不知怎的,突然僵直了身子,我趕忙轉身瞧他,他已是滿面的警惕之色。

“怎麼了?!”

他沒有回話,一把將我抱起,迅速的朝馬車走去。

“陌!快帶婉兒上車!”

陌已發覺了不對,三兩下收拾了東西,扯着婉兒就往車上趕。

“宓兒!坐好了!”還沒等我回過神,子建已飛速的駕起車。

“娘子,這是怎麼了?”婉兒驚慌的握住我的手說道。

片刻後,身後傳來一陣陣馬蹄奔跑的聲音,轉身一瞧,我與婉兒都驚呆了,一隊人馬,正快馬策鞭朝我們飛奔來。我們只是兩匹馬牽着的馬車,任子建和陌將鞭揮舞的再狠勁,也還是逃不過那些快馬的追趕。誰在追我們呢,城裡有卞夫人掌着,難道是郭氏!可沒理由是她啊,她最想要的不就是我離開嗎!

萬急十分,陌來到馬車尾部,拿出帶着的弓箭,朝着追趕的隊伍射去。

“娘子,躲到車前去,這裡危險!”

“陌!。。。。”我剛想叫他不用抵抗,我們逃不掉的。一支箭已躍然而入,直沒入陌的左胸膛。

我驚怒的朝着追趕隊伍望去,射箭的是隊伍中爲首的那個人,整個一隊人馬中,只他一人手中握着箭。

“宓兒,快到前面來!”子建沒有回頭,依舊瘋狂的駕着馬車。

陌伸出手艱難的將我往車前推,

“娘子。。。快。。去。。。”

不!陌,你怎能因我而死!你不能!

我撇開陌極盡顫抖的手,將他摟在懷裡,雙手捂住他鮮血直流的傷口,

“陌!挺住!會沒事的!你說過要保護我的!你怎麼能躺下!。。。。。”我無法忍住的落下淚來。

他張開口正想對我說什麼,卻被一口鮮血塞滿脣腔,

“別說了。。。沒事的。。。陌。。”

他的手顫抖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用錦布包着的盒子,遞到我面前,

“戴。。上。。”鮮血頓時從他的脣角一涌而出。

“好!好!你別說話!”

我用沾滿鮮血的手打開盒子,裡面放的竟是一對翠綠的玉墜子,正是我送與無箏的那對耳墜,顧不得多想,我迅速將它們戴在耳上,染了血的墜子顯得格外妖嬈詭秘。

“娘。。說。。要送。。於心愛。。的女子。。。娘子。。。戴。。很美。。。。”

又是一口鮮血涌出,陌艱難的張開口,雙脣用力的想說出話來,看着我的眼神憂慮焦急。

“別說了!陌!我都知曉!放心,我不會有事。。。”

我拿着絹帕一遍遍擦拭着他脣邊涌出的血,他的脣依舊不幹的顫抖着,終是沒再說出一個字。

一箭穿心,殘忍的狠決,連最後的幾句話都沒能讓陌說完。

楊修,對不起,陌不該死的,怨我,都怨我!

“宓兒,沒事,我們定會在一起,一定!”

從傷痛中醒來,我已被子建抱在懷裡,馬車已停下,車外站滿了士兵。

“子建,我們走不掉了。。。。”我將臉埋在他的懷裡,狠狠的哭。

“子建。。。你不要有事。。。你不能有事。。。。。”你千萬不能因爲我而丟了性命。

他環着我的雙臂更緊了,印在我額頭的吻依然炙熱卻乾澀。

“宓兒!過來!!”語氣肅冷,尾音輕顫,有着刻意壓制的怒。

我不用回頭也知曉那是子恆,是他射死了陌,或許那一刻他也想射死我。

“她不會跟你回去!”子建將我輕柔推至身側,一手自腰間取下令牌,魏王給予他的,並承諾過永不會收回,憑此牌可隨時調用鄴城的全城侍衛。

“都給你!讓我帶她走!且永不返回!”

子恆並沒看他,一雙熾目,灼的我臉頰發燙,讓我不自覺的往子建身後躲去,無論是非,如今我與子建私奔,夫妻之名尚存,終究是愧對他的。

“宓兒!回來!我曹丕對你沒有不能包容的事!”

我需要的是包容嗎!他永不會懂我的心。

子建悉心的用胸膛將我擋了個嚴實,“二哥,她要的你給不了,你難道不希望她幸福嗎?!”

沒再聽見子恆說話,只有一隊士兵揮刀將我和子建圍了起來,子建卻鎮靜了,他轉過身面對着我,伸出雙臂將我輕柔的環在胸前,臉上是那醉人的笑,望着我的眼裡滿足亦幸福。

“宓兒,其實這具軀殼拖累了我們,若沒有它們,我們想多自在就多自在。宓兒,你若願意,我就永遠這樣抱着你,遨遊於天地間!”

他要與我同歸去?!如此美好的他,怎能夠風華早逝,誰能忍心見他玉碎雲散!不能夠!他更不能因我而亡!

可決絕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涌出舌尖,卻又被牙齒緊緊關住。直至脣破血流,沁骨的腥味,提醒着我眼前的現實。還是一狠心,將子建推開,一句冰冷狠決的話淡然而出,

“對不起,我不願意!”

雙目始終不敢擡起瞧他,恨也好,痛也罷,子建,你活着比什麼都重要。丟下他,我信步的走至子恆面前,雙膝跪地,額頭着地。

“我可以回去,但你必須保證今日之事不會外傳,包括魏王!”若無今日的私奔,他就還會是以往的那個閒王。

子恆沒有說話,更沒有理睬跪於地上的我,徑自上馬揚長而去。我被一名士兵拉着上了馬背,左右都有士兵包圍着前進。始終不忍回頭瞧他一眼,朝霞此時已燦爛開來,衝破層層白雲,直刺入心裡,它再不是那暖冬的陽,而是那兇狠刺心的利刃。

子恆沒有命人將子建也帶走,也沒有帶上婉兒,他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坐的馬兒跟着子恆,朝着鄴城急急奔去,等着我的將是那永不見天的晦澀日子,那些與子建的甜蜜回憶,還有那幻若夢境的美好未來,此刻正化作淚水,從眼角粒粒散去。

“宓兒!。。。。。。”

如此慘痛空決的呼喚,仿若隔了塵世,子建,我們怕是真的已緣盡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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