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睿兒一別後,沒幾天楊修便來了茶館,想是一切順利,沒出什麼岔子。他的袖子裡藏了什麼東西,神神秘秘的就進了雅間,他看着我,眼裡的光芒異樣,笑問道:
“娘子可有什麼特別愛好、想得到之物?”
“睿兒的畫像?快拿於我看!”
我伸出手就朝着他的袖口搜去,他手往後一背,我便就順勢貼在了他的胸膛,我羞臊的退後幾步,他卻面色如常,笑容更歡愉幾分,見我窘迫不語,他這才輕巧的敞開袖口,輕柔的拿出袖中之物,我驚呆了,是墨魁,正是妖嬈時。
“如此上等的菊花,修無論如何也是照顧不了的,若娘子願意,可否替修照料它們。”
我輕柔的接過墨魁,深深的嗅,久違了的香味,記得子恆曾許諾我,定要讓我的周邊飄滿菊香,可是那片花圃裡始終都沒種上過冷香。如今將冷香帶至我身邊的人,卻是眼前的這位與我毫無干系的男子。
“楊修,謝謝!”我不再喚他楊公子,他與我也不再毫無干系,他是我甄宓此生唯一的知己。
我瞧見他眼裡閃現了光芒,這讓他的眸子美的不似人間,我竟從沒好好的瞧過他,何必再掛念子恆,他的身邊早已有了多個她,我雖不配擁有楊修的愛,但我至少該多關心他些,亦如他關心我般。
“楊修,我日後都這般喚你,好嗎?”
他的玉容上洋溢的全是幸福,嘴角始終深深的彎起,他並沒有回話,只是看着我深深的點頭。
我將墨魁插入桌上的花瓶裡,然後爲楊修和我各沏了一杯茶,他的目光始終追隨着我,我在他的對面坐下,將茶盞舉到他的眼前,
“楊修,跟我說說你好嗎?”認識他這麼久,我從沒關心過他半點絲毫。
他接過茶盞,細抿一口,再擡眼看我時,眼裡已恢復了往日的溫潤,這讓我自在了許多。
“修乃弘農華陰人士,亦是人間一平凡人士,卻又何等的幸運,茫茫衆生裡遇見了娘子。”
遇見楊修又何嘗不是我的幸運呢,他將睿兒帶至我身邊,他又給了我生活的希望,可是,終究遇見的不是時候,
“楊修,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嗎?你若知道我那些不堪的過往,怕是再不會如此想了。”
他溫潤依舊,話語猶如清風般,緩緩飄來,
“袁熙棄城逃往遼東的那一年,娘子芳華二十三;建安十一年曹丕納任氏爲妾,娘子芳華二十五;如今是建安十六年,娘子正當芳華三十。”
他簡單的幾句,似是答我所問,卻是道出了我最爲不堪的過往,他原來竟都知曉。
“是啊,三十了,也夢過,也期待過,也得到過,亦失去過。如今的我韶華已逝,情愛於我是何等的奢侈,我再經不起它的絢爛,亦害怕它的鋒芒。而公子正值茂年,光芒四射,且有大好的將來,切不可將這豔陽歲月浪費於我!”
他不焦不怒,嘴角掛着優雅的弧度,濃密的睫毛覆上眼臉,正在爲我即將空去的杯中斟滿茶水。
“娘子知道修今年多大嗎?”
我端起杯,愧疚的看着他,無言以對,我知他的實在太少。他回以我包容的一笑,繼續道:
“修年長娘子三歲,今年三十三。”
我驚訝的看着他,怎麼可能,他面容光滑如玉,發如墨般黑亮,眉心眼角彰顯的盡是年少青春,我原以爲他該與子建一般的年紀。
“在修看來,娘子也是與婉兒一般的年紀。”
我尷尬的將目光從他的面上移開,三十三該是有妻兒的年歲了,想及此我竟有種莫名的失落。
“修至今仍是孤身一人,無妻無子。人生一世,能得一心儀之人不易,而修已遇見了,此生便再無憾。”
可是我能給他什麼呢,殘缺如我,怕是隻能損了他的美好,若能爲知己,我則甘願與他相知相惜。
“可是,楊修。。。我不能。。。。”
我不知如何開口,我害怕失去楊修,就如同我當年害怕失去子恆一般,所以我亦不願與他有情愛之意。
“娘子無需多慮,修永不會離開娘子,亦不會爲難娘子,修此生只會做娘子需要的那個人,如今知己便是娘子身邊最緊要之人,修便就是娘子的知己。如若將來,娘子疲憊了,修也定是那將娘子帶離煩亂、終身相惜之人。”
我低下頭,再不敢瞧他,那眼裡的疼惜與體恤,讓我羞愧的紅了臉,卻是我自私了些。可是,一如楊修,我無需言語,他便就能看穿我,只聽他柔聲亦堅定道:
“是修心甘情願!亦是修的幸運!”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就如同初春的燦陽般,柔豔暖洋,儘管楊修還是很少來到茶館,可是身邊有了他,我再不會像以往那般憂心忡忡,有楊修在,無論何事他定會處理的周全。
三個月後的一日,茶館裡來了個面生的小廝,他只道楊修讓傳話,說在上回的湖邊等我,還說另有我想見的人。我一聽便知是睿兒,也沒有多問小廝,畢竟那次湖邊一遊只我和楊修、子建知曉。於是打發些小錢給小廝,便急急的整容而去,睿兒在等我,還有楊修,我心裡對他竟是有些思念。婉兒本是要與我同來,她有些不放心,我笑她多慮了,於是讓她留下照看茶館。
來到湖邊,周邊已全無了上一回的銀裝點綴,一片豔陽天,輕易就暖進心裡。來之前我特意將面上的疤痕褪去,也不知爲何,我就是不想楊修再瞧見那道殘破的傷痕。
沿着湖邊走了一段,仍不見楊修和睿兒的身影,我便尋了塊湖邊的石頭坐下,想着睿兒的乖巧,楊修的溫潤,突覺有人自身後悄然靠近,我欣然起身轉面,還未等我瞧清來人是誰,便被一隻有力的手推入湖裡,湖水的刺痛,瞬間便凌亂了我的意識,我大口大口的喝着湖水,卻絲毫未能緩解胸口的憋悶。
岸邊模糊的身影始終沒有離去,像是在等待確認我的死亡。不是楊修,不可能是楊修,那會是誰呢?子建嗎?不會!意識開始模糊,難道就這樣離去了嗎,爲什麼要在我剛剛感受到美好的時候!也好,楊修他該燦爛,他該是這亂世裡的豪傑,而我只會拖累他。我的睿兒,孃親真的要走了,兒子,孃親無論在哪,都會看着你,保護你。